第32章 原來他也記得
都已經是上午了,客廳裏頭大約有客人,重年梳洗後走下樓來,已經可以聽得見裏頭的談笑聲。她越發忐忑氣餒,想着頭一次就睡到現在,不由頓了一下。沈家謙催她:“都晚了,還磨蹭什麽?”
桂姐在門口,看見他們了,笑着迎上來。免不了相互拜年,道聲“新年好”。重年有點唏噓,一年一年就這樣過了。
“家謙,還有重年……”桂姐似乎還有話說,遲疑了一下,還是告訴他們,“曲曲一家人來了,給太太拜年。”
重年想了想才反應過來“曲曲”是誰。而沈家謙直接變了臉色,拉着還在發懵的她就走進去。
裏頭坐了不少人,重年并沒有到處看,只是垂着頭。因為有長輩在,沈家謙帶着她喊人,周太太神色冷淡,只點了點頭,周曲的父親對他們笑了笑。周曲仍舊微笑,十分禮貌:“沈太太,新年好!”
重年也笑,只是有點不自然:“周小姐,你也一樣,過年好。”
而後是周曲身邊的人,沈家謙倒是非常熟稔地喚了一聲:“周顧,什麽時候回來的?”
“事情一辦完,早幾天就回了。”
重年手足無措,只是機械式地對着他微笑。她不知道他還記不記得她,或許記得,或許是真的忘了,因為上次那措手不及匆匆地一面,他終究什麽也沒有說,只是微笑。這次也一樣,他望着她,眼底微蘊着笑意。
轉過身的時候,她忽然心酸,眼淚差點流了下來。這麽多年了啊,碧海年年,年年碧海,她都要想一想才知道到底是多少年,她也很少想起那個夜晚,可是她卻總是記得。
因為大年初一都趕着拜年,周氏夫婦只坐了一會兒,便帶着一雙兒女告辭離開,趕上沈家謙的父親還另外有客人在書房,沈老太太親自送他們出去。沈家謙卻坐着沒有起身,重年想了想,還是跟着他母親出去了。
外頭又下起雪了,地面滑,走到在院子裏頭的時候,沈老太太趔趄了一下,周曲一把攙扶住了她。
沈老太太穩住身體後,哀聲嘆氣:“老了,老了,幾步路都走不好了。”
“誰說的?”周曲一雙大眼忽閃,紛紛細雪中一張臉瑩白如玉,連同聲音都清脆得悅耳:“媽,您還年輕着呢,誰說老了,就該出去走一走……”
沈老太太笑得彌勒佛似的,口氣不無寵溺:“還是曲曲會哄我開心。”
重年走在她們身後,只是茫然發怔,模糊聽見似乎有人喊她:“重年——”很輕的聲音,她疑惑着也許是幻覺,視線內卻突然多了一雙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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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頓了一下。
> 他遲疑着說:“是你嗎?”
原來他記得。
原來他也記得。
她說不出來話,只是腳底虛浮,仿佛一腳踏空,找不到路,隔了一會兒,才穩住腳步,勉強擠出一句話:“周……周先生,那次謝謝你。”
周顧笑:“那麽點事過了這麽多年你還惦記着,你不會到了現在還想給我住院費吧?”
重年也跟着笑,她的确說過要給他住院費,那還是她醒來後頭一次見到他時。他也是望着她,眉目清朗,眼底微蘊着笑意,幹淨而純粹,仿佛是春天最溫暖的的那一束陽光,微微蕩漾在空氣中,一直拂到她心裏,只覺得溫暖安心。
而他說:“那好啊,等你好了吧。” 十分自然随和。她也以為會等到那時候,可是她的身體一天一天地好了,只是沒有等來他。
後來才知道,原來他叫周顧,就在住院單上,簡簡單單的兩個字,一筆一劃都寫得那麽認真,同他的人一樣,幹淨而純粹。
很久之後,有天夜裏,她偶然想起住院單上的兩個字,才曉得原來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因為他叫周顧,所以命中注定他只需要看她一眼。
而他永遠都不會知道,她曾在醫院等過他,只是為了要知道怎樣才能把看病的錢還給他。
所以她只是不說話。
“周顧,”周太太回頭喊了一聲,“我和你爸爸走了,你載你姐回去吧。”
他最後對她笑笑,終于走到她前頭去了。
隔了這麽多年,這一次,她站在雪地裏望着他的車子離開,不是不惆悵的,可是她從來沒奢望過還能再見到他,這已經是最好的了。
也許是起來晚了,重年沒有什麽胃口,午飯不過是握着筷子做做樣子,只吃了幾口。
回到卧室了,沈家謙倒是又詫異:“怎麽突然又轉性了,剛剛吃那麽一點就飽了?”
總歸她多吃一點他嫌多了,少了他也不滿意,重年不理他。他摸了摸她的臉,過了一會兒,突然喊她:“重年——”
這樣沒頭沒尾的,她下意識“啊”了一聲,擡起頭望他。她的膚色是那種嬰兒白,素來也不上妝,他也不信她懂得裝扮,大約是睡晚了,臉頰上洇着淡淡的紅,小小的圓圓的一張臉,過了這麽多年,仍舊是一臉懵懂,他怔了一下。隔得太近,他的臉幾乎挨了過來,她只覺得他仍舊停留在她臉上的手掌熱烘烘的,忽然心慌意亂,還沒來得及低頭,他捏住她的下巴就吻了下來。
桂姐端着湯要進去的時候,在門口遇上了正要出去的沈家謙。她
不過是随口問了一聲:“重年怎麽樣了,哪裏不舒服?”
“她能有什麽不舒服?要鬧別扭,不吃就不吃,別管她!”
桂姐一聽他這聲氣,再瞧了瞧他的臉色,就知道又在鬧脾氣,忍不住念叨了起來:“你這又是生得哪門子的氣?不是我說你,她那麽好的脾氣,哪裏會惹到你,你總喜歡和她生氣幹什麽?就是今天……她鬧點別扭也是應該的,你媽都惦記着,特地叫廚房煲湯給她喝,你就不知道說兩句好話哄哄她。”
他不做聲,瞟了眼那盅湯,順手接起蓋子舀了一勺子來喝,哪裏曉得剛剛沾到嘴唇就燙到了,他氣得一口就吞下去了,又舀第二勺。
桂姐見他這架勢,怕他把氣撒在這盅湯上,趕緊後退了兩步,“你可別瞎鬧,這是給重年喝的,你要喝,廚房還有。”一擡頭才留意到不對勁,“你嘴巴怎麽了?”
他“铛”一聲放下勺子,不由得氣又不打一處來:“你們就慣着吧,都無法無天了!”氣烘烘拂袖而去。
桂姐不知他這又是唱的哪一出,莫名其妙,對着他的背影念叨:“一盅湯能慣到哪裏去?我們這還不是為了你,你個沒良心的……”
于是把湯給重年喝的時候,不由也順口問了一聲:“家歉怎麽了?”
重年答不上來,只埋頭喝湯。
桂姐原本只是無心,于是笑道:“他就是這脾氣,也不知道怄什麽氣,在外頭就好好的,對着家裏人就這也不是那也不是,你別理他。”停了一會兒,嘆口氣說:“你不知道,幾年前他和老太爺怄氣,說都不說一聲一個人跑到國外去了,呆了幾年都不回來。兩個人都是犟脾氣,誰也不願意先低頭。老太爺都那麽大年紀了,後來實在是病得不行,打電話去告訴他,他也只當是我們又在使詐,要把他騙回來。後來我和他姐姐一起去了一趟,好不容易才找到他,好說歹說,答應他回來後一切都随他,他要怎麽樣就怎麽樣,這才回來了……老太爺當年那麽做也是抹不開面子,并不是老頑固,非要想着法子逼家謙。他和周家老太爺是老戰友了,兩個人都還在世的時候,過年過節一起喝酒,他說周老太爺為他擋過子彈,周老太爺卻也說老太爺為他擋過子彈,鬧到後來,我們誰也弄不清到底是誰為誰擋過。老太爺一輩子想要女兒,卻只有兒子,後來有了家和,一直當成寶貝寵着護着,不舍得說一句重話,那次家和哭着跪在他床前求他,他也不松口。家謙是硬脾氣,賭氣答應了,可是婚禮當天晚上就失蹤了,過了好幾天我們才得到消息……”
重年并不知道沈家的這些往事,桂姐口中的“老太
爺”她也是第一次聽說,不方便答話,只是一面喝湯一面聽着,等她察覺到這一席話不尋常時,桂姐已經停了下來,對她笑了笑:“重年啊,家歉他就是個悶葫蘆,脾氣又臭又硬,以後可要委屈你了。”
沈家謙這一走,直到吃晚飯的時候才出現,在餐桌上頭仍舊有說有笑,然而等回了房間,卻一言不發。從前他也不是沒有這樣,那時候重年只是不理會,過了他總會好的,只是時間長短而已,可是這次卻不能坦然視之,她不由得想也許下午是她太過分了,不應該那樣。躺在床上後,到底沒忍住,終于脫口而出:“沈家謙,你是不是在生氣?”
他不作聲,她既無奈又好笑,覺得桂姐的話一點也不錯,他實在像個賭氣的孩子,于是鼓起勇氣推了推他的手臂,小聲說:“很痛嗎?我不是故意的。”哪裏想到,她不提還好,她一提他的氣更是不打一處來:“那我就該咬了?”這次換她作聲不得。
他想到下午還沒怎麽樣就莫名其妙被咬了一口,嘴唇仿佛又痛了起來,不依不饒:“換我咬你一口試試看?”竟然真的一把摟過去她就胡亂咬了下來,她毫無提防,忍不住抽了一口氣。他心裏一動,不死心地尋到她的唇吻了下去,只是這次再也沒有給她機會來咬他。
第二天,他們乘早班飛機,到了機場有車子來接,汽車走了一個多鐘頭才到重年居住的小城。已經是午飯時候了,重年的母親早就備下了飯菜。姜軒壽待新女婿及其客氣,很少喝酒的人,都勸起酒來了。沈家謙喝酒哪裏還要人說,酒盅就沒空過,直到把一瓶酒喝到頭了才作罷。
重年在一旁看得忐忑不安。喝的酒是他帶過來的,早晨臨出門時,她才曉得他還備下了不少東西,可是在她看來全都華而不實。尤其是見着那幾瓶酒時,她瞠目結舌,他倒是到哪兒都不忘酒,她父親哪兒能喝酒。
他卻不以為然:“哪兒有男人不喝兩盅?”
她沒有好氣:“你以為誰都和你一樣。”
“我怎樣了?”
他竟然也好意思問,從來都咄咄逼人,一步都不肯退讓。
吃完了飯,重年見父親的臉都紅了,私下裏又埋怨了起來。沈家謙仍舊沒當回事,只覺得她就是喜歡小題大做,回來後,話倒是也多了,簡直沒完沒了地啰嗦。
然而,令他沒有意料到的是,她竟然幼稚到把酒藏了起來,晚飯的時候到底沒有了酒,四個人和樂融融地吃了一頓家常飯。
他們住了三天,因為天氣冷,不大出門,只是簡單地呆在家裏吃飯看電視。回去的頭一天,沈
家謙提出要去他們鄉下老家走走。重年懶怠,時逢外面在下雪,漫天的雪花潑潑灑灑落下來,益發不想出門。
最後還是姜母聽見了一點眉目,從廚房探出頭來,數落了女兒幾句,又說:“我記得那年你叔叔回老家,家謙也跟着去過一次,再去看看也好。”
重年倒是不知還有這回事,在路上就問了起來,卻又只換來他的冷嘲熱諷:“除了吃飯睡覺,你還能記得什麽?”
他們是抄小路步行去的,路上有條河,河水不深,只在水中橫着幾塊大的青石板,要趟過去,就要踩着石板。可是因為下雪,水位上升了,連同石板上也有了一層積雪,幾乎要淹沒了這最簡陋的石橋。
饒是重年踩着青石板趟過這條河許多次,也還是覺得太危險,猶豫着要去那邊大路上,從真正的橋上走過去。
沈家謙問清了路程,卻嫌遠,見石板上還有腳印,當機立斷:“你在這頭待着,我過去了再拉你。”頓了頓,又拉住她的手,“還是我們一起過去吧。”
重年覺得他頭腦有問題,本來就不安全,兩個人走有了牽絆,說不定就都掉進河裏了。
他似乎知道她在想什麽,笑了一聲:“如果我掉進了河裏,你也別想站在那頭看熱鬧,要麽就一起過去,要麽就一起掉進去。”探腳試了試石板還算穩固,也不管她願不願意,牽着她的手就踩上去了。
重年顫顫巍巍跟在他後頭,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其實只有八塊石板,只有八步就走過去了。她膽子小,石板動一下,她的心也跟着縮起來,下意識就抓緊一下他的手。他不是頭一次握着那只手,可是從來沒有那麽大的震動,她靠他那麽近,緊緊抓住他的手,仿佛每一下都有電流,又麻又酥,在交握的手心裏升起,然後傳遞到五髒六腑,到他的心裏。
他只期望這條河能夠沒有盡頭,一直一直走下去。在青石板上,她只有他,他也只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