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上)
春節假期過後,天氣漸漸暖了起來,可是大約是為了應景,元宵節那天又下起了漫天大雪。因為是過節,重年的公司照顧員工,提前了一個小時下班。就是這一個小時,中午得到确切的行政通知後,整間辦公室的人都歡呼了起來,這樣世俗,可是這樣快樂。
重年也覺得高興,還忍不住給萋萋發了條短信分享好消息。下午興致勃勃把手頭的工作處理完後,百無聊賴對着電腦等着下班時,沈家謙的電話來了,問要不要來接她一起回家。
雖然他難得動心思,也是一番好意,她想都沒想,還是一口回絕了。因為他現在不知道是怎麽想的,每天早上送她來上班,總是招搖地把車停在他們公司寫字樓下,那裏早上都是趕着上班的人,好幾次都撞上了認得的人,幸好她發現及時,等他們走了才下車。她說不動他,實在是怕了,能躲就躲。
他倒是好說話:“那你下班了就早點回來吧。”不由分說,便把電話挂了。
原來要接她只是個幌子,這才是他打來電話的真正目的。重年有點憤憤然,他叫她早點回去,無非就是想她回去做飯。大約是剛剛經過了春節長假,工作不忙,過年後,他就沒在外吃過晚飯,每天她前腳進門,還沒來得及準備,他就回來了。他耐心向來不好,總是嫌她慢,說肚子餓了,把她支使得團團轉,可是忙得腳不沾地,最後也讨不到好,他總有要說的,不是菜不合他的口味,就是炒得難吃。後來她索性煮冰箱裏桂姐叫人送來的冷凍水餃,也煮面條。沈家謙于是也不拿晚飯說事了,說她懶,懶得連飯都不做。
懶不懶的,她也懶得辯解,只是實在聽不下去時,沒脾氣地回了他一句:“晚飯吃簡單點容易消化。”
他卻說:“你天天吃完了就睡,當然消化不了要長肉,你以為誰都跟你一樣?”
饒是她脾氣好,也受不了,當場氣得放下筷子,連餃子也不吃了。他根本就不在乎,連眼皮子也沒擡,“你以為一頓不吃就能瘦下來了?真要有志氣,以後晚飯你都別吃了,不過飯還是要做,你不吃我還要吃。”
于是問也不問一聲,吃完了自己的,把她的那一份也吃了。吃了就算了,她原本想着餓了就早點睡覺。哪裏曉得,他那天晚上非常閑,胃口也出奇好,吃完飯沒有去書房,竟然翻出了一堆零食,許多還是她家鄉那一帶的特産,有鴨翅,鴨脖,鴨掌……都是她喜歡吃的。他明明知道,因為他過年陪她回去的時候,她嘴饞,在家裏吃了還不算,臨要走了,還買了許多帶上飛機,可是他偏要存心當着她的面吃。
她沒有忍住,也犯不着同自己的胃過不去,因為他吃着吃着,突然很好心地問了一聲:“你要不要吃?
”也許是順口,也許是覺得一個人吃沒意思,他說:“這是我朋友從武漢給我捎帶來的,味道是不錯,就是辣了點……”
不辣還好吃麽?他懂都不懂,要是這裏那種找不出辣味的鴨脖,她才不想吃。
結果,她很沒志氣很丢臉,吃了許多,辣得拼命喝果汁,睡到半夜胃又不舒服,起來拉肚子。他還嫌她吵着了他睡覺,到了第二天早上還在罵她活該。
下班時,雪下得正大,重年想着地鐵站不遠,捂緊脖子上的圍巾,沒有撐傘就打算走過去,到了臺階下面,不期然擡頭時卻頓住了腳步。
鵝毛似的雪花一片一片墜落,離她只有幾步遠的地方站着一個熟悉的身影,映着白雪,靜靜地望着她。
同樣是在雪天,同樣是他,只是過了一年,他臉上沒有了溫和而明媚的笑,她也再不能夠吶吶地喊出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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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物是人是,可是兜了一圈,終于回到了當初的地方,他已經不是他,她也不再是她,所以事事休。
鄭銘終于說:“重年,你怎麽瘦了?”習慣性地就朝前走一步,伸手摸她的臉。
重年說不出來話,只是在他的手觸上她的臉時,反射性地偏了一下頭。因為冰,像沈家謙每次從外頭回來或是用冷水洗手後故意伸手摸她的臉。
他似乎反應了過來,僵了一下,收回了手。
重年見他手都凍紅了,不忍心,話就這樣脫口而出:“你怎麽不戴手套?外頭這麽冷,你站了多久?”
他不作聲。直到一起在附近的咖啡店裏坐下後,她幫他叫了杯巧克力奶茶驅寒,仍舊心有餘悸:“今天溫度這麽低,你穿這麽少,怎麽不找個地方坐下,待會兒回去不舒服你就量量體溫……。”
也許她還沒有自覺,她總是習慣照顧身邊的人,細致入微,仿佛是天經地義理所當然。他捧着奶茶杯子,手心漸漸暖了起來,終于說:“我怕你看不到我。”
重年不說話了,他們已經很久沒有見面了,從那次吃完飯分開後,連電話短信都沒有,要說她沒有想過他那是假的。他們曾經那麽親近,只差一點點就成了這世上最親近的人,她曾對他寄予了那麽多的奢望,以為他終将會是她要找的那一個人,就算最後猝不及防的分開,他也沒有任何錯,她做不到轉身就能夠抽身離開,什麽都不帶走。
鄭銘低聲說:“重年,我被公派到紐約分行工作了三個月,過年才回來。這段時間我想了許多……也許以前我是錯的,有些事情一直沒有想清楚……可是我是真的想和你在一起,我是認真的……”
“我知道。” 重年是相信他的,哪怕出了那樣的事,他連解釋都沒有,她也是懂的。他向來不會撒謊,總像個孩子似的,即使有時候言語笨拙,可是
因為真誠,所以簡單純粹。
鄭銘卻急了:“不,不是,你不知道——”他頓了頓,索性抓住了她放在桌面的手,“重年,你願意再給我一次機會嗎?我知道以前是我不好,如果你願意,我們可以離開這裏,一起去上海生活。”
重年怔忡,沒有掙開手,隔了一會兒,才艱難地喊他:“鄭銘——”
他望着她,她說:“我結婚了。”
鄭銘頓時面如死灰,可是仍舊不放棄:“我知道你怪我,也許我一開始就該告訴你,可是我怕……你騙我的是不是?重年,你是不是騙我的,你告訴我你是騙我的……”
他沒有再說下去,因為重年的眼淚流下來了。
他終于知道一切已經太晚了。他本來有那麽多那麽多的時間,他走在了時間的前面,那麽早他就遇見了她,她也給了他那麽多那麽多的時間,可是他卻偏偏被時間給抛在了後面。世上最殘酷的就是時間,最終他還是敗給了時間,九年最終輸給了三個月。
他送她回去的路上,兩個人都沒有說話。最後,要下車了,重年才說:“鄭銘,謝謝你。”
她找不到好的話,也許這是最适合的話,可是她固執地站在路邊,看着他開車離開後,仍舊忍不住難過。這麽多年,有些人來來去去,像是暗夜中綻放的昙花,終究只是一瞬間,或者是幻覺中的海市蜃樓,來了又走了,就只有這麽個人,一直在她身邊,也許他是愛她的,他待她那麽好,可是連他也不能為她停留,不是不奢望,可是終于知道只是貪心。
重年打開大門走進去的時候,已經收拾起了心理纏繞的千千萬萬根線頭,平靜自持。甚至見到沈家謙的時候,還面露微笑:“你餓了吧,我去做飯。”她放下包包,解下圍巾大衣,朝廚房走去。
他不作聲。電話鈴聲忽然響了,卻是重年的手機。她又走回來從包包裏拿出手機。
桂姐在那邊問:“重年,你們什麽時候過來吃飯啊?家謙呢,他怎麽不接電話?”
重年頓了一下,明白了過來,回答她:“他在家,我們等一會兒就過去。”
沈家的确守傳統,元宵節的晚飯照例是團圓飯,同除夕也一樣,一大家子人,只是主食從餃子換成了元宵。
沈家謙喝了許多酒,回去的時候車子開得飛快。大雪下了一天,還在紛紛揚揚地飄落,夜明燈一盞一盞地快速掠過,那光照在車窗玻璃上,一個光點又一個光點,仿佛是時光之河,綿延不絕。重年覺得暈眩難受,對他說:“你開慢一點吧,又不趕時間。”
“你怕了?”他沒看她,可是聲音咄咄逼人,“是怕死還是怕同我死在一起?”
伴着他的話,車速更快了,她心驚膽顫,擔心他喝多了,吓得忍不住大叫:“沈家謙,
你瘋了!”
“我是瘋了,要是沒瘋,怎麽會想跟你作對同命鴛鴦!”
車子突然快速沖向防護欄,在最後一刻,嘎吱的剎車聲尖叫着響起,他一把捏住她的下巴,狠狠地吻了下來。
重年吓得頭腦空白,在他用力撬開她的牙關時才醒悟過來,又想咬他,因為她讨厭他的吻,讨厭他總是不容分說就捏住她的下巴,不管她痛不痛,只一味蠻橫掠奪。他卻早有防備,技巧地避開了她的牙齒。她仍舊要掙紮,仿佛他是毒蛇猛獸,唯恐被吞噬,只想遠離躲避,混亂中,手指又劃到了他的臉上。他一狠心,惱怒地咬了她一口。
她沒有哭,那麽痛她也沒有哭,只是拼了全力,不依不饒要推開他,而他卻不容許,使盡蠻力要制服她,他們像兩頭野獸,交纏搏鬥。她終究敵不過他的力氣,頭碰到了車頂,翻天覆地間,已經被他壓倒在倒下的座椅上。她頭暈目眩,嘴唇已經又紅又腫,披頭散發,像破敗不堪沒有靈魂的人偶,終于一動不動地躺在他的身下,唯有一雙眼睛又圓又大,沒有光彩,直直望着他。他被那目光擊中,她眼睛裏的厭惡像一把鋒利的刀尖直紮進他的心,看不見傷口,可是鮮血淋漓,支離破碎,漸漸地才覺得疼痛,原來是這樣痛。
他聽見她的聲音,靜靜地,一字一頓地傳來:“沈家謙,你要再強迫我一次嗎?”
他仿佛被狠狠劈面扇了一巴掌,痛極而麻木,咬牙切齒地回擊:“我他媽的做了又怎麽了?你以為我娶你回來是為了看你跟別人卿卿我我?”
她卻仍舊要問:“你和我結婚是不是就是為了要這樣?”
“哪樣?這樣……還是這樣?”他怒極反笑。明明知道不應該這樣,可是卻控制不了滿嘴污言穢語,連同動作也無恥放蕩,在越來越大的絕望中,只想用盡最後的力氣抓緊,把她揉進自己的身體裏去,這樣她就再也離不開他。
在最接近她的那一刻,他終于伸手捂住她的眼睛。而車窗玻璃外,遠處的天空,煙花綻放,大朵大朵的花,綻放在黑絲絨的夜幕中。這樣浮華的煙火,可是絢麗璀璨,仿佛盛世繁華,花好月圓。朦朦胧胧中,他仿佛又回到了許多年前的那一個晚上,她趴在地上擡頭看向他的那一刻,小小的圓圓的一張臉,像是飽滿青澀的蘋果,鮮血沿着眼睑淌下來,怵目驚心,可是他仍舊一眼認得了她——隔了這麽多年——原來是她。
他問她:“重年,重年,你為什麽要叫重年?”
她躺在他懷裏,已經要睡着了,大約是因為疼痛,氣若游絲,可是聲音含着笑:“碧海年年,那堪重對。”
重年,重年,碧海年年,那堪重對。
從此後歲月深長,時光無涯。他站在岸邊,隔着時空之河,只
能聽見對岸歌聲杳渺,卻沒想到還能真正聽見,那麽多年過去了,他等了那麽久,終于又遇見了她。他終于找回了她。
他伸手捧起她的臉,在她的眼睛上落下淺淺的一個吻。她的眼睛抖動了一下,卻突然狠狠地一口咬在他的肩頭上,終于嗚嗚地哭了出來,哭到顫抖,貼着他的胸膛,仿佛是他抱着她一直走一直走。
他終于小心翼翼把她抱起來,放在自己懷裏。
他說:“重年,我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