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下)

五月底的時候,沈老太太生日,她一早就放出話來了,不許大操大辦來鋪張,只要按着尋常過就行了。重年私下裏卻犯了難,頭一回遇着他們家人過生日,不知這尋常是怎麽過法,要不要備一份禮物。問了沈家謙,他卻說:“你就是喜歡瞎折騰,媽都說了不過這個生日了,還要什麽禮物,一家人一起吃頓飯就行了。”然而沒過幾天,他卻拿回一只翡翠镯子給她。

成色倒是好,他手裏出來的東西自然也沒有不好的。重年越看越直皺眉頭:“怎麽也是翡翠镯子?過年的時候媽才給了我一只,現在又把這個給她,不就是一樣了?”從妝臺抽屜裏拿出一只玉镯來比較半天,也沒瞧出多大的不同來。不免又是一通話,怪他漫不經心,什麽都不曉得上心。

沈家謙挂不住,嫌她煩人:“你們女人成天沒事就喜歡瞎琢磨這些有的沒的,一樣就一樣,戴在身上的還不都是那樣。她什麽沒有?你送給她,她也照樣高興。”末了,揮手趕人,“去拿睡衣,我要洗澡了。”

重年不指望他了,約好了周末和萋萋一起逛街。在商場碰頭的時候,萋萋倒是張口又是沈家謙:“他出差了?”神機妙算似的。重年白了她一眼,不過沈家謙的确有事出國了,昨天才走的。萋萋哪裏不知道,振振有詞地說:“他要是在家,你還會有功夫來找我?這兩個月你哪次出來見我不是趕着他不在家的時候?”

重年無語,萋萋的話也不假,的确也是這樣,過年後她就沒閑下來——要怪只怪沈家謙。

平常要上班,下班了又要趕着回去做晚飯。有時他在書房工作,也要把她喊進去,除了端茶倒水,連整理文件,查看郵件這些瑣碎事都交給她。她忍無可忍了,也會說:“我又不是你雇的秘書,為什麽要幫你做這些?”而他說:“你倒是會往自己臉上貼金,你都一竅不通,還秘書呢!你自己墊墊你的斤兩,你哪兒夠資格?”

好不容易周末或者假期有點時間了,他又總有這樣那樣的事,今天要去這裏,明天要去那裏,念頭轉得快,說風就是雨,興致來了,也不管她願不願意,拉着她就去。五一的時候,他們還吵了一架,他要去香港,她不願意去,一早就想好了要呆在家裏哪兒都不去,因為統共只有三天,跑來跑去太累了。他哪裏聽她的,早就買好了機票,等她下了班,接了她就直奔機場。在車子裏她又問不出個所以然來,不知他非要去幹什麽,一時氣惱,沖他嚷:“沈家謙,你為什麽就不知道尊重我?”吵也是她吵,他氣得不得了,根本不理她,在飛機上也沒說一句話,閉着眼睛睡覺。

一直到了香

港,兩個人還僵持着。夜色裏的香江,繁華璀璨,花團錦簇一般,熱鬧到了極點,仿佛是張愛玲的文字,那樣華麗,那樣絢爛,訇然鋪開在眼前,可是轉眼就成了灰燼,燒成了黯然的沉香屑,只有胡琴咿咿啞啞地拉着,說不盡的蒼涼的故事。然而也不盡是蒼涼,在這不可理喻的世界裏,為了成全一個女人,一個大都市曾經傾覆了,成千上萬的人死去,成千上萬人裏,他們終于成了夫妻。

傾國傾城,才換得一對俗世夫妻——到底是圓滿的。

于是知道他們是幸運的。重年的那點悶氣很快就煙消雲散。第二天去了迪士尼,更是孩子氣發作,玩得根本就忘了他們還在冷戰,一時抓住他的袖子,“沈家謙,我想吃冰淇淋。”

他竟然也縱容她,不說她貪吃,不說她煩人,只說:“我去買。”那一天的香港,游人如織,豔陽熾熱,像一個大火球紅彤彤地照下來,米老鼠和唐老鴨搖搖擺擺。她望着他穿過密密匝匝的游人,走到她的面前,遞給她一支冰淇淋。而他的臉上有汗,也許是她不自覺地楞了一下,他說:“快吃,等一會兒就化了。”

試鞋子的時候,沈家謙打來了電話,開口就是:“怎麽半天才接電話?”

重年一只手拿着手機,一只手還提着鞋子,正要穿上去。導購小姐見她吃力,上前來幫忙。她提起鞋子縮了一下腳,還是不習慣這樣的服務,笑着謝絕了她的好意。這麽一打岔,電話那頭的沈家謙聲音更加不滿:“你到底在幹什麽,怎麽半天不說話?”

她老老實實地說:“試鞋子。”

他難得碰上她熱衷購物,十分納罕:“什麽鞋子啊,試得連接電話的時間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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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年敷衍他:“就是鞋子。”其實是一雙黑色的平底鞋,圓圓的鞋頭上綴着蝴蝶結,很是孩子氣,可是也好看。她一向對衣服鞋子無動于衷,卻砰然心動,站着看了半天,實在難以割舍。萋萋又不停地慫恿:“你又不缺錢,碰上了喜歡的不買,下次想要就難了。”她頭腦一熱終于下決心試穿。

沈家謙打破沙鍋問到底:“廢話,我問是什麽樣的?”

她偏不說,仿佛是負氣:“你問這麽多幹什麽?是我穿又不是你穿。”

他大約被噎到了,停了一下,才哧哧笑:“姜重年,你穿給誰看啊?”

這話太熟悉,他走之前的那一天晚上,因為她洗了澡,除了睡衣外,裏頭還多餘穿上了一件內衣,這麽整齊,最終卻也沒避過去。他滿足了,卻還不放過她,拿着那件多餘的衣衫,評頭論足,從她的身材一直說到內衣的式樣,倒像

她是特地的。

重年臉上微微有了羞窘的洇紅,怕他又不正經:“沈家謙!”

“我說的是鞋子,又不是——”

“沈家謙!”

“好,好,別叫了,我還要開會呢,被你一叫,連待會兒要說什麽都忘了。”

“那你去開會吧。”重年二話不說就挂了電話。

萋萋也在一邊試鞋子,瞟了她一眼,“怎麽了,這才走了不到兩天,你叫這麽大聲幹什麽?”

重年只低頭撥弄手裏那只鞋子鞋頭的蝴蝶結,一只腳還打着赤腳,卻也不急着穿上去了。意識回來時才聽見一個十分甜美的聲音傳來:“周小姐,真是不好意思,這雙鞋子只有一雙六碼的,這位小姐正在試穿。”

她擡起頭來,那位“周小姐”已經望了過來。四目相對,她粲然一笑,豔若桃李:“沈太太,原來是你。”

重年手足無措,下意識站了起來,像個慌亂笨拙的孩子,僵硬地一笑:“周小姐,”視線轉到她身旁的人,微微踯躅了一下,還是稱呼:“周先生。”

周顧仍舊微笑,沒有作聲,卻望了一眼她的腳。

重年這才發覺一只腳還打着赤腳,尴尬地坐下,放下手裏要試的鞋子,穿回原來的鞋子。

周曲忽然說:“鞋子很漂亮。”

重年頓了一下,不由自主望了一眼放在沙發上的鞋子,卻笑道:“我穿大概有點大了。”

周曲沒有答話。剛剛那個甜美的聲音立刻又響起:“周小姐,正好是您的碼數,您看要不要試一下?”她穿着和導購小姐不同的套裝,胸前的名牌顯示是店長。随侍在側的一位導購小姐聽到店長這樣說,很快上前收起了那雙鞋子。

周曲望了望重年。重年站起來笑道:“周小姐,你去試鞋子吧,我和朋友再去看看。”拉着萋萋就想走。

萋萋瞪了她一眼,“我的鞋子還沒買單呢!”

重年讪讪地收回了手。

周曲笑道:“這位是你的好朋友吧?不知怎麽稱呼?”

重年知道萋萋的脾氣,怕她一時沒好氣,說出什麽不好的話,搶着回答:“她姓溫,叫萋萋。”

“原來果然是溫小姐——”周曲忽然一臉恍然大悟,笑容燦爛,“溫小姐,你越長越美,我差點都沒認出來了。”

萋萋皺了一下眉頭,非常不客氣,直截了當地問:“周小姐,請問我們認識?”

重年也有點糊塗了,只聽得周曲緩緩說:“我和餘朝霞是朋友。”

萋萋變了臉色。而周曲卻似乎并沒有留意到氣氛變得怪異,笑着繼續說:“她回國

後就和你父親結婚了,那時候你大概十幾歲吧,在婚禮上我們曾經見過。”

萋萋不說話,但是重年可以感覺到她在極力忍耐。她悄悄地伸手握住萋萋的一只手,笑道:“她記性一向不好,大概是忘了吧。”

“我想也是,都這麽多年了,我也是看着面熟,聽到名字才記起來,朝霞經常提起你……”

“姐——”一直沒出聲的周顧突然說,“不是要買鞋子嗎?那就快一點吧,我待會兒還約了人談事情。”

周曲望了他一眼,嗔怪道:“知道你是大忙人,好不容易陪我出來一次,你放心,不會耽誤你的正事,我和溫小姐還有幾句話要說。”轉過臉來,仍舊是一張燦爛的笑臉,“不知道溫小姐現在還喝不喝酒,有沒有興趣晚上陪我喝兩杯?”

萋萋突然掙脫開重年的手,嫣然一笑:“重年,你先去外面等我一下,我馬上就來。”

重年踯躅了一下,隐隐不安。周顧低聲說:“我們先出去吧。”那店長和幾位導購小姐已經走了,她找不到借口留下來,只得跟着他走出試鞋間。

外面有幾位顧客在看鞋子,導購小姐在一旁輕言細語地解說,他們兩個人默默地站在一角。重年的視線只定在展示櫃裏頭琳琅滿目的鞋子上頭,似乎是流連往返。周顧拿出手機按了幾下,終于說:“星期一下午我要去你們公司開會。”

重年答了一聲:“哦。”其實法務部這次的案子涉及到公司財務,早前她也有聽聞,不過卻都不是關于案子的,這種重大決策自然為了保密,事先也不會傳遞到一般員工的耳中。只是最近兩個月法務部新來的顧問已經在公司掀起了一陣不小的熱潮,廣為人知,知名度緊逼此前萬衆景仰——被譽為“年輕有為,英俊帥氣”的總經理。起先是法務部的女同事口耳相傳“新來的周律師怎麽樣怎麽樣”,後來人力資源部,財務部……漸漸整個公司,只要有女同事的地方都聽得見“周律師笑起來好好看”,“我昨天在電梯間碰見周律師了,聽說他來開會,還對我笑了一下”,……重年倒是一次都沒有在公司遇着過他,可是也知道他大約每周都會去一次。

頓了一下,他才又說:“留個電話號碼給我吧,明天開完會我們一起吃個飯。”

重年楞了一下,因為太突然,一時倒不知道怎麽回答。他笑了:“很為難嗎?如果沒時間的話,我們也可以下次再約。”

“沒有,沒有,”她惦記着從來都沒有好好謝謝他,很快說:“還是明天吧,你開完會就告訴我一聲。” 于是把自己的電話號碼給了他。

他們沒有再說什麽

,萋萋先出來的,拉着重年就走。匆忙中她連道別的話都沒一句,只來得及回頭看了他一眼。他對她笑了笑。

因為萋萋的臉色不對,沒走多遠,重年就忍不住問:“她找你幹什麽?”

“她能有什麽事?陳芝麻爛谷子也好意思抖出來。”

萋萋不想說,重年也不再追問,她知道萋萋多少是受了她的連累,因為周曲不喜歡她,所以她身邊的人也得受牽連。縱然每回見面,她都端着世家千金良好的涵養,高貴矜持,禮貌而周到,卻是冷漠的。女人對這種事多少是敏感的,一個女人不喜歡她,就算她笑得多麽燦爛也是帶着刺的,會紮人。最初那一晚在酒店大堂她就察覺到了,她也明白周曲沒有道理對她有好感。

她說:“你別把她的話放在心上,你也知道她和沈家謙從前……她今天是沖着我來的……”

“原來你不笨啊!”萋萋這才沒好氣地笑了一下,“我告訴你,你以後離她遠點。你沒說錯,她今天就是想殺雞給猴看,可惜她找錯人了,我憑什麽要給她好臉色,我又不像你是個軟柿子,由着人搓圓捏扁。”

重年順着她的話附和:“對,對,就你厲害。”

萋萋仍舊沒解氣:“你剛剛為什麽要把鞋子讓給她,你就是傻,你當她真想要,說不定回去就扔進垃圾桶了……”

“應該不會吧?”其實重年也有點舍不得,難得遇着了那麽喜歡的鞋子,那麽好看,扔了多可惜。

“怎麽不會?她能拿我當出氣筒,就能拿一雙你看中的鞋子做出氣筒,想象着是把你扔進了垃圾桶——” 萋萋做了個狠狠扔東西的手勢,“這樣才能解點恨。”

重年倒忍不住被逗笑了:“她就這麽恨我?”

“奪夫之恨,不共戴天!”

“我又沒奪……”

“那你現在不是沈太太?”萋萋白了她一眼,忽然又正經了,“重年,你以後離她遠一點,狗急了跳牆亂咬人,你又不欠她什麽,沒必要敷衍她,她有氣,叫她找沈家謙去,誰不要她,她就該找誰。”

這話雖然刻薄了點,可是不無道理。重年實在也不願意攪進周曲和沈家謙的那些事裏去,可是到底都是女人。她想了想,說:“其實她也沒有錯……”

“那你就有錯了?”萋萋恨鐵不成鋼,“你就是個軟柿子,平常由着沈家謙欺負就算了,現在連他前妻都找上來了,她憑什麽?”越說越憤慨激昂。幸得重年的手機響了,她立即岔開話題:“好了,好了,我接個電話。”

沒提防又是沈家謙,她一股腦兒把悶氣往他身上撒:“你又有什

麽事?”

“沒事就不能給你打電話?” 他卻有點玩世不恭,“我給我媳婦打電話怎麽了?”

重年被堵了回去,一時接不了話。他問:“鞋子買了沒有?”

“沒有。”她怕他多問,又補了一句,“還沒看見合适的。”

“你們女人就是麻煩,買個鞋子也左挑右選的……”

他又開始了那一套關于“女人麻煩”的理論,重年懶得聽,他只要想說話,口才好得硬是能是非不分,黑白颠倒,什麽都能夠上升到理論程度。她沒好氣:“你還有事嗎?沒事我就挂了。”

“姜重年!”

結果她還是挂了。這次他大約真的氣到了,這一天終于沒有再打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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