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上)

第二天下班的時候,重年就接到了周顧的電話。吃飯的地方非常別致雅靜,隐在一個百年老花園裏頭,從前是王爺府邸,亭臺水榭,曲水流觞。他們的包廂臨水靠着闌幹。這時節正是花季爛漫,湖畔的馬纓花盛開怒放,雲蒸霞蔚,一簇簇紅豔豔細碎的花瓣潑天潑地撒下來,亂紅如雨,紅霞映水。在黃昏的夕陽餘晖中,像是一團一團的紅霧洇開在水裏。

對面湖心亭裏頭有女子靜坐彈奏古筝,一曲高山流水,寧靜而深遠,青山隐隐水迢迢。最後一個音符戛然而止,他們點的茶烹煮好了。服務員上來斟茶,是明前茶,盛在青花小瓷杯裏。重年只覺得入口清淡,慢慢的,卻有清甜的香氣若有若無纏繞在舌尖,似有餘韻,不知不覺就把一杯茶喝盡了。放下茶杯時,周顧就笑了:“你怎麽像喝白開水似的?”卻也跟着立時一口氣喝完了一杯茶。

重年從下班見到他後,來的一路上本來是極不自在的。那麽遠的人,隔了那麽久,原以為此生此世都不會有交集,卻還能同坐一起吃飯。仿佛有一點迷惘,如同跌入了空茫的時光隧道,做什麽都是無意識,恍恍惚惚的。他這樣一笑,又是這樣随和儒雅,忽然令她放松了下來,于是話也多了,想起來說:“這地方很漂亮。”

周顧說:“二哥也很喜歡這裏,小時候我們經常來這個公園玩,都是二哥帶頭的,那時候還沒有這家飯店,夏天的時候在湖裏劃船,打水仗,冬天滑冰,比賽看誰滑得快,花樣多。”

其實都是一些小孩子的玩樂,因為他提起了沈家謙,重年卻有點好笑:“他還會做這些?”

“他怎麽不做啊!你別看他現在一本正經,小時候可淘氣了,爬樹掏鳥抓蛐蛐吓人,什麽壞事都幹過。”

重年忍俊不禁。周顧也笑,他本來就是極其随和的人,大約是因為沈家謙,待她又多了一份親切,無話不說。那樣溫和的聲音,幹淨溫暖得像是春天新長出來的竹葉拂在耳邊。恍惚中,她仿佛又回到了許多年前的那個晚上,有一個人抱着她走啊走啊。

重年原本是想好了這次如論如何要買單,就算不言謝,一頓飯卻也是應該的。然而,她趁着去盥洗間的時候,問了服務員路,繞到收銀臺去結賬,才得知周先生已經買單了。

服務員十分有禮,善意地微笑:“周先生是我們的VIP,也是常客,向來都是使用VIP卡直接簽單結賬的。”

重年有點沮喪失落,又想起最初在醫院,他不聲不響地在住院單上簽下自己的名字。這個男子內斂安靜,溫和親切,并不濃墨重彩,顯山露水。況且世家公子的儒雅,最

是浮華人世漫不經心的微微一笑,也許尋常,卻總是能令人記得。

這世上有這樣的一個男子,他叫周顧。

晚飯後,周顧要送她回去。重年知道難以推辭,所以也坦然接受了。初夏的晚上,天氣還不熱,窗戶開了一點,微微有風。而窗戶外面,熙熙攘攘的車子,蜿蜒如河的燈光,一束一束,簌簌而過。許多相似的畫面川流不息,不斷閃現。她突然想起了許多事。有許多年前趴在地上,擡頭望向他的那一刻,街邊霓虹閃爍,滟滟的流光,映着紛紛白雪,那麽好看。她生日的那天晚上,他給她戴上項鏈,車頂模糊的白色燈光,似有光暈在四周輕輕蕩漾,那光漸漸閃了起來,一閃一閃的,仿佛滿天的星鬥都墜了下來。還有婚禮那天晚上,車窗玻璃外霓虹閃爍,燈河憧憧,或紅的,或藍的,或白的……那光也是流動的,滟滟的流光撲面而來。

這世間風塵漫漫,時光無涯。往事如倒影在水裏的滟滟流光,似遠而近。星光杳杳,前路茫茫。紅塵中輾轉尋覓,來來去去,卻終究只是回憶。浮生到底如夢。

重年悵然,卻并不覺得難過。這麽多年,她善待珍惜所有的情意,小心翼翼地收藏起來,放在一個最隐秘的角落,好好呵護。哪怕短暫,哪怕單薄,可也是情真意切。她得到的,別人未必有,她沒有的,也無需強求。

周顧專注開車,偶爾才和她随意交談幾句,并不侃侃而談。車子裏放着音樂,音量開得不大,是莫紮特鋼琴協奏曲。節奏舒緩空靈,仿佛是彈在心裏的曲子,有着鎮定人心的魔力。重年覺得寧靜安好,這個晚上這樣過去很好。

Advertisement

她向來口拙不會說話,所以車子慢慢減速停下來時,也沒有多說什麽。只是道一聲“謝謝”,順便加一句:“回家好好開車,路上小心。”這還是從前和鄭銘一起時,養成的習慣,每次他送她回來,臨要告別了,她都會這樣說。同沈家謙在一起後,倒是省了,也許是身份不同,也許只是因為人不同。他那樣的脾氣,向來喜怒無常,動不動就生氣了。早上他送她上班,她幾乎都是沉默地下車。有時,見他臉色不對,她更是迫不及待地推開車門,都不敢多看他一眼。

卻沒有意料到周顧也跟着下了車。重年呆了一下,想着或許該請他去家裏坐坐,可是沈家謙又不在……猶豫着,剛要開口邀請,周顧從後座車廂拿出一個袋子,走過來遞給她。

重年望着那華麗的紙袋,電光火石的一瞬間,突然明了。事發突然,她毫無意料,只得把手縮到了背後,不願意接,話都說得支支吾吾:“這……我不能要……謝謝你

……”

“你拿着吧,這有什麽好謝的!本來就是你的。”周顧有點好笑。

可是她固執,還是一股腦兒縮着手,只曉得說不要。最後他只能抓過她的手,執意把袋子給她。

他說:“既然喜歡就留着,好的東西該留在喜歡的人身邊,這樣才是好。”

也許是因為這句話,重年最終再也找不到話來推拒,只是握着紙袋,望着他的車子離開。

回來後,她把兩只鞋子都穿在了腳上,其實略微有點大,但她習慣穿寬松一點的鞋子,只要不落腳就行。所以穿上去剛剛好,不會覺得太緊也不會太松。換下鞋子的時候,她又想起了周顧的話,好的東西該留在喜歡的人身邊。她不确定他是否還有其他含義,可還是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周曲,又想到了沈家謙。

沈家謙打來電話的時候,她已經迷迷糊糊要睡着了,仍舊無意識地“嗯哦”幾聲。

他不滿:“你再哦一聲試試?”

她還是“哦”了一聲,抱着枕頭抱怨:“你就不能白天打電話,每次都半夜不讓人睡覺……”

“你成天就惦記着睡覺,就是要趁你睡覺的時候打,看你還長不長記性!”

她氣惱,睡意倒是去了一半,望了一眼懷裏的枕頭,卻是他的,恨恨地扔回到他那邊床位去了。

“你是不是又在扔枕頭?什麽習慣,睡覺非要抱個枕頭在懷裏,有氣也扔枕頭。枕頭跟你有仇?” 他倒是隔着電話也望得見。

重年不願意聽他胡扯,知道他根本不會有什麽事。于是打起精神,岔開話題,随口問:“你什麽時候回來啊?”

他卻突然安靜了下來。重年等了一會兒,沒有聽到他說話,試探地喊了一聲:“沈家謙?”

“吵什麽?我正在想,被你一打岔,又得重算一遍要多少天……”

這也要想?她只覺得他故意找茬。走的時候,他倒是說快的話一個星期就回來了,要是慢十天半個月也有可能。說了也等于沒說,她只當他瞎扯,反正知道他總會趕在月底他母親生日前回來。

結果,他想了半天,這次一樣給了個模棱兩可的答案:“快的話,還得三四天,慢點一個星期也有可能。”

她仍舊只當他瞎扯。

重年過了幾天清淨的日子。下班回家再也沒有人催着做飯,晚上靠在床頭看書時,也沒有人在一邊打攪,胡扯一大通。早晨更是可以賴床,連早飯都改成了面包。當然,要除出沈家謙那些無聊電話不提。

這天下班了,她本來跟萋萋約好了一起吃飯,然後

去看某部最近宣傳正熱的電影首映。萋萋臨時又打來電話,說有事不能去了。她對那部電影其實沒有多大興趣,有了大牌導演和明星主演的號召力,首映自然是人山人海。如果有個親近的人一起,去看看當然也是好的。世俗簡單,可是真實快樂。如果有好的片子,她也不是不喜歡一個人去電影院看,相反她享受這種靜谧,但是不想去湊熱鬧。太過喧嘩總歸是虛浮,熱熱鬧鬧後,人去樓空,又會有什麽留下來。

她于是閑了下來,打算回去做點吃的,然後找一張影碟看。沈家謙弄了間視聽室,裏頭琳琅滿目的影碟,還分門別類裝在一格格的架子上,比起專門賣影碟的店毫不遜色。她原先并不知道,春節期間誤打誤撞打開了那扇門走進去了才發現。看着那麽多影碟,既驚訝又興奮,忍不住問他:“你也看電影?”

沈家謙當場就冷下了臉:“怎麽,難道只許你看,我這樣的人連電影都看不得?”

她這才知道說錯了話,本來并不是輕視,可是實在太過驚訝,語氣難免引起誤解。他呼朋引伴喝酒打牌是正常的,一個人在家裏靜靜看電影倒是出乎想象了。她讪讪然,只得賠笑說:“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是什麽意思?”

他咄咄逼人,她避而不答,借做飯才打岔了過去。然而,他哪裏那麽容易息事寧人,那天晚上睡覺的時候,又追問:“我倒是一直忘了問,你跟我說說,我這樣的人是什麽樣的人?”

他記性實在是好,原來一直把她當初那句話放在心上。她根本回答不了。最初覺得深沉難測,冷漠寡言。有了酒店那回事和忽如其來的婚姻,也曾跟萋萋一樣,覺得就是個纨绔,仗勢欺人。甚至在不久前,他每每夜半喝得一身酒氣回來,她還是覺得他該是慣常聲色犬馬,燈紅酒綠。可是漸漸卻看不清了,也許是因為春節,他們突然有了更多的時間在一起,不再僅僅是晚上同睡一張大床的兩個人。他陪她過春節,帶她回家看望父母,一起過河去看童年的鄉村。雖然只是幾天,短短的一段路,可是那段路上只有他們兩個人。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