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下)

還沒走到地鐵站,包包裏的手機響了。因為是陌生電話號碼,重年遲疑了一下,才接起電話。那邊卻是個出乎意料的聲音,矜持而禮貌地說:“沈太太,我是周曲,方便說說話嗎?”

“當然、當然方便……”重年面對她向來沒有底氣,仿佛有點唯唯諾諾,緊張起來話也答得磕磕巴巴。萋萋說她并不欠周曲什麽,她也明白,可就是理直氣壯不起來。她不無自嘲地想,要是萋萋在旁邊看見她這樣,準又得挨罵。

周曲說:“我已經訂了餐廳,要是不麻煩的話,那麽晚上我們就一起吃個飯吧。”

這番“邀請”聽起來是如此合理正常,重年猶豫了一下,仍舊唯唯諾諾地答應了下來。

周曲訂的那家餐廳和昨天周顧帶她去的是同一家。重年聽到餐廳名字時,起初怔了一下,反應過來才覺得他們本來就是姐弟,喜歡去同樣的餐廳吃飯很正常。

因為有點遠,又在下雨,她怕周曲到了久等,挂了電話就連忙打車趕往餐廳。接待的侍應生聽說是同周曲小姐有約,很快帶她去了一間包廂。同昨天一樣是湖畔臨水的木頭包廂,別致靜雅。明式黃花梨木椅,鋪着軟緞繡花墊子,一架雕花屏風,上頭有梅花,蘭花,青竹,菊花。從敞開的菱格木窗望出去,一汪碧水幽幽。

周曲并不在,服務員問要上什麽茶。她想了想,要了同昨天一樣的明前茶,因為是周顧點的,或許他姐姐也會喜歡。

窗外的馬纓花依舊開得正好,對面湖心亭裏頭這次是蘇州評彈,凄清寂寥的琵琶,婉轉哀怨的唱腔,緩慢咿呀地訴說。重年不懂蘇白,何況是這樣彈唱,還沒聽出來是什麽曲目,沈家謙的電話又打來了。今天倒是早了,卻依舊沒有正經事,開口就問她:“你在哪兒,吃晚飯了沒有?”簡直是千篇一律的開場白,漫不經心。

她知道他不得到滿意的答案是不會罷休的,老老實實地回答:“在外面,還沒吃飯。”

“都下班大半天了,你在外面幹什麽?”

她不理他。他自己又很快反應了過來,“你跟誰一起在外面吃飯?”

重年被提醒了,有點做賊心虛似的看了眼包廂門口,下意識回答:“跟同事一起。”

“喲,你們同事真懂得享受,下了班吃個飯,還要兜半個城,大老遠地挑個好地方,一邊吃飯一邊聽蘇州小曲兒……”

重年聽到這裏,忍不住驚訝了:“你怎麽知道?”他不可能是火眼金睛,真能隔着一條電話線也望得見她在哪兒。

沈家謙笑了一下,“《白蛇傳》啊。”

“什麽?”重年沒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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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白,又呆頭呆腦地問了一遍。

“在唱《白蛇傳》啊,你什麽腦子,坐在裏頭,這都沒聽出來。”

重年赧然,這才反應過來,卻也不得不對他刮目相看,耳朵實在是好。

沈家謙又笑了一聲,似乎是心情很好,難得好聲好氣地對她說:“那地方我經常去,從前還沒有那家飯店的時候,湖心亭裏頭就有說書的唱戲唱曲兒的,這麽多年了都沒怎麽變,到了春天還是《白蛇傳》,上個星期我去吃飯還有個唱曲兒的抱着琵琶在那咿呀游湖借傘斷橋相逢……”他的話又多了起來,添油加醋,胡編瞎扯,有的沒的講一大堆,倒把她當成從來不知道《白蛇傳》是什麽的三歲小孩。最後竟然還說:“你瞧人家白素貞,一千多年前的恩情還念念不忘,時刻惦記着那小牧童,下凡報恩,以身相許,哪兒像現在的有些女人啊,什麽都能忘,別說見了恩人以身相許了,十年八年就能把一個人忘得連個影子都沒有,你站在她面前,她都不知道你是誰,連一句話一個招呼都沒有,跟個木頭似的……”

重年好笑,不知道他這發的是什麽牢騷,越扯越遠,忍不住陪他瞎扯起來,“這關女人什麽事,凡人哪兒能記得那麽多?人家許仙就什麽都不記得,只當三月三踏青游湖一個白衣仙女從天而降,心安理得的享有一切……”

“胡說八道!根本不關許仙的事,是有些女人的腦子就是跟其他人不一樣,又呆又笨,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能忘,成天只惦記着吃跟睡……”

“你才胡說!那你每天沒吃飯睡覺?不吃飯睡覺你怎麽長到這麽大的?”

沈家謙大概沒意料到她會反駁,還是這麽孩子氣的話,被噎了一下,才嗤笑一聲:“你瞧,我都沒指名道姓呢,有些人就迫不及待跳出來,不知道是有自知之明呢還是對號入座了……”

重年也忍不住笑了,覺得的确是有點傻氣,反正他的一張嘴能說,她從來就說不過他,也不差這一回。包廂門口突然傳來響動,她“做賊心虛”,反射似的把手機從耳朵邊拿開,擡頭看見是服務員手托茶盤站在門口敲門,又覺得好笑。可還是擔心周曲來了撞見不好,終于打斷他:“好了,好了,你怎麽這麽多話?我要吃飯了,我們明天再說。”

“明天說什麽?《白蛇傳》還是報恩以身相許?”

“什麽都不說!”重年嫌他不正經,恨恨答完,把電話挂了。

然而,周曲卻并沒有來。重年也不知道喝了幾杯茶,只覺得肚子越來越餓。外面的天色早已經黑蒙蒙的一片,只有一盞一盞的燈亮着,雨漸漸下得急了。

服務員進來關上了木窗,而湖心亭裏頭的蘇彈仍舊隐隐伴着潇潇的雨聲傳來。

她在忐忑不安的等待中,漸漸不确定周曲是否會來了。如果是惡作劇,她又想不明白這樣有什麽意思,把她叫來等一晚又是為了什麽。思緒翻轉間,突然聽見有聲音傳來。她又反射性看向門口,卻毫無動靜,而包廂裏已經有說話聲音了。

“不好意思,周小姐,讓你久等了。”

“不用客氣,溫小姐,我說過今天無論多久我都會等你的。再說,你看這裏風景這麽好,有這麽好的茶,還有人陪着,順便聽聽戲,多坐一會兒只會是好事。”

因為其中一個人的聲音太熟悉,另一個人也顯然是她等待已久的人,重年驚訝得站了起來,可是哪兒都見不到人。她的視線在包廂裏頭轉了一圈,最後循着聲音停在了對面那架雕花屏風上。

萋萋笑了,重年聽出來那笑裏的不以為然和嘲諷。果然她一出口就沒好話:“早知道周小姐時間多,耐心又如此好,我該去看場電影再來的,那女主角跟周小姐長得挺像的,對着她也差不多是對着你了。”

屋子裏靜默了幾秒,在重年也緊張了起來之後,屏風那邊的周曲卻輕描淡寫地說:“是嗎?如果真有這樣的一個人,那真該去看看。可是我不會演戲,只喜歡看戲,或者偶爾客串一次導演也不錯。”

“周導?”萋萋笑,“不知道你計劃拍什麽?‘逼婚記’還是‘失婚記’?”

周曲仍舊沒有生氣,嫣然一笑,說:“溫小姐果真聰明伶俐,‘逼婚記’是再适合不過劇本了,也許我還可以找到你爸爸來做投資方,我想他會對劇本感興趣的。或者我們兩人也可以先探讨一下劇本,看看故事情節是不是足夠吸引人?”

“故事情節當然好,煽情得很。青梅竹馬,落花有意,流水無情。”萋萋笑,“只是往事不堪回首,你确定你不是先去找男主角,問問他這片子現在還能不能上?頭一回是無奈,再來一回恐怕得看人家願不願意了。要是男主角都不願意演,獨角戲可不好拍,哪怕自導自演,一不小心就成‘失婚記’了。”

“要是他已經演上了,還樂在其中呢?”周曲好整以暇,聲音一如既往清脆動人,“劇本就跟溫小姐說的一樣,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如果仔細追究起來,也算是從小就認識的,同樣可以說是青梅竹馬。 只是這次多了個重要的女配角,要是沒有她,這戲或許也沒這麽容易演上。”

“原來這次是要演‘下堂婦妒忌前夫喜結良緣’。”萋萋冷笑,拿起手袋,随時準備起身離開。

周曲并不介

意,施施然兀自往下說:“其實說是女配角并不正确,每個女人身上都有自己的故事。有貧女子舍身救父,就有富家女為情所傷,游戲人間。故事的開頭就是一出借酒澆愁,只是這次碰上了有心人,在酒裏頭放了幾片藥,來了一出‘下藥記’。幸運的是稀裏糊塗要跟一幫人走時,撞上了老情人,免卻了……”頓了一下,确定這話引起了足夠的注意,才微微一笑,“至于這些,溫小姐對酒情有獨鐘的人大概見多識廣,并不陌生,我就不多講了,更精彩的是後面的‘酒店捉奸記’,巧合的是,老情人的未婚妻也正好撞上了,一對鴛鴦就這樣被拆散了。當然這拍的是‘逼婚記’,我們也可以說是情敵就這樣被踢出局了。只是光這樣也還是結不了婚啊,竹馬有意,青梅無情,于是幹脆又來了一出‘放毒記’,這才最終有了故事的最高*潮‘救父記’跟‘逼婚記’,結局不知道算不算是‘喜結良緣’。”

她終于停了下來,手執紫砂茶爐,往茶杯裏慢慢添茶。外面的蘇彈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停止了,雨聲潺潺,而屋子裏靜默無聲,只有輕微的水流聲涓涓而響。

萋萋突然嗤笑一聲,“故事是編得不錯,戲劇性很強,精彩紛呈,難得周導如此大費周章,挖空心思,想了一出又一出,把這麽幾出老掉牙的狗血戲也能合在一起,我覺得周導有時間不如去琢磨一下,怎樣才能編出一點有新意的故事。”

“爛俗是爛俗了點,可是大衆喜歡,最主要的是男主角願意傾情上演。”

萋萋無動于衷:“随便,反正故事是周導編的,你喜歡什麽樣的就編什麽樣的吧。現在故事也聽完了,我晚上還有事,失陪,先走一步了。”說完,毫不猶豫站起來,徑直朝門口走去。

周曲靜靜坐在哪裏,一動也不動,望着面前的白瓷茶杯。裏面的茶水漸漸冷了下去,就像這裏的一切,梨花木椅,軟緞墊子,雕花錦屏,那麽熟悉的東西,都是從前的,都是舊的。而窗外的湖心亭,一汪幽幽的碧水,緩慢咿呀的蘇彈,湖畔盛開如紅霞的馬櫻花,一年又一年,也都是從前的,都是舊的。連她也老了,舊了,是從前的。

她慢慢把一杯冷茶喝盡了,拿出手帕把白瓷小杯包起來,放進手袋裏,終于站起來,一步一步地走出去。

有輕微的關門聲響起,屋子裏終于徹底寂靜下來,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重年怔怔地對着屏風坐着,從最初的震驚,到後來的混亂,仿佛許多許多的畫面撲面而來,卻又像是在一團濃霧中,什麽也抓不住,也看不清,頭腦漸漸變得機械而空白。不知道過了多久,才終于記

起來這裏是餐廳,該離開了。

外面大雨瓢潑而下,夜色蒼茫,雨點打在湖畔的闌幹上滴答響。她走在曲折環繞的抄手游廊上,兩邊是華麗的六角宮燈,一盞一盞,華美璀璨,仿佛盛世繁華,花好月圓。可是那光也是虛無的,終究只是暗夜中的海市蜃樓,空城繁華。

耳邊傳來一陣鈴聲,是她的手機在響,那鈴聲不依不饒,和着雨聲,一聲又一聲傳來。她終于妥協,木然地接起電話。

那邊的人不等她說話,急切地問:“重年,你在哪兒?”

重年愣了一下,沒有想到會聽到他的聲音。

他沒有聽到她說話,還在接連問:“重年,你在哪兒?我找不到你,你別這樣,你跟我說話……”

重年心裏一酸,忍不住說:“鄭銘,我是不是很傻?”

這樣沒頭沒腦的話,他卻懂了,“有一點……”頓了一下,還是說:“重年,你也很好。”

重年笑,他從來都不會說謊,可是說的話卻總是那麽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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