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上)

鄭銘在花園門口等她,重年一直沒有問他是怎麽知道她在這裏的,心裏卻明白是誰告訴的他,或許他已經什麽都知道了。

他卻什麽都沒有問,只是說:“我送你回家吧。”

她難得任性:“我不想回去。”

鄭銘沒有說話,只是從紙巾盒裏抽出面紙。雨太大,她走出來的時候沒有留意,也許是把傘撐歪了,還是淋了雨,臉上額頭上都是濕淋淋。要擦她臉上的雨水時,他卻突然頓了一下,終于還是沉默地把紙巾遞給了她。

重年擦幹了臉上的雨水,車子發動的引擎聲也響了起來,可是不回去又能去哪兒。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這樣任性是管不了用的。可是至少今天晚上她想随心所欲,想做縮頭烏龜,不想看見任何和那個人有關的東西,更不想回到那個地方去。呆愣了半晌,她才想到要說:“送我去萋萋家吧。”或許現在她只有這一個地方能夠回去。

萋萋早一個月就搬進了購買的那棟小公寓了。搬家時,重年也曾去過,房子雖然不大,可是一個人居住也寬敞有餘,布置得很好,精致典雅,不乏溫馨。當時,她感慨:“這才是一個家啊!”萋萋酸溜溜地笑她:“你不是早就有家了麽?比我這蝸居大了不知道幾倍,還有老公陪着,下了班哪兒都不去,老老實實回家吃飯。我看我得去養只貓了,要不然以後只能孤零零一人了……”

鄭銘送她到了萋萋住的小區門口,本來要進去的。可是小區的安保極其嚴格,外來車子并不容易進入。重年覺得為了這麽點路,還要下車去管理室核對身份辦手續拿停車卡太麻煩,制止了他。

鄭銘也沒有堅持,只叮囑:“走路小心點,把傘撐好,有什麽事給我打電話吧。”

重年答應了,走進去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沒有聽見車子發動的引擎聲。有些習慣還是忘不了,改不了。

萋萋不在家,電話也打不通,她等在公寓樓下。後來夜深了,連例行巡邏的保安都說你朋友或許今天不會回來了。重年何嘗不明白,沒有人比她更了解萋萋,看似灑脫滿不在乎,卻只是保護色。浮華人世,笑看紅塵。

她茫然地走出公寓樓,天地蒼茫,夜雨潇潇,不知道該何去何從。到了小區門口時,卻楞住了。

鄭銘撐着傘,站在車子旁邊,望着她。她想問他怎麽還沒走,可是說不出口。他說她傻,他何嘗又不是。他卻笑了笑:“她是不是不在家?”

重年“嗯”了一聲。

他說:“雨下得這麽大,小心把衣服淋濕了,上車吧。”

她沉默地上了車。他發動

了車子,走了一段路,還是說:“我送你回家吧。”她不做聲。 “重年……”他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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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還是說:“我不想回去。”

他不說話了,或許也覺得這樣任性,終歸只是孩子氣,可是卻也都懂得,沒有再堅持要送她回家。頓了一下,重年說:“送我去酒店吧。”

他終于說:“還是去我那裏吧。”

重年沒有推拒,也知道說服不了他。他是不會放心大半夜把她一個人放在酒店的。其實她原也沒有那麽脆弱,如果今天晚上身邊沒有任何人,只有她一個人,這一夜還是得過去。可是現在有個人陪在身邊,哪怕他什麽都不說,什麽都不問,起碼在她難過的時候,知道有人願意陪着她,和她一起度過。

再次走進那棟熟悉的房子的時候,重年才從混亂茫然中平靜了下來。這裏的一切都是她熟悉的,曾經有許多個周末她都是在這裏度過的。客廳的窗簾,沙發套,抱枕,甚至是飯廳裏的桌布都是他們一起去商場挑選的。曾經以為這裏終将會是她下半輩子的家,可是兜兜轉轉,走了一圈,再次回來,她只是客人。

鄭銘送她去的客房,她還是第一次在這裏留宿。以前有過那麽多的時間,也并不是沒有合适的機會,可是不論多晚他都會送她回去。她不是不明白,所以總是覺得溫暖被呵護,總想待他也好。人與人之間的緣分和感情有時候卻由不得人,來得不快卻能夠去得快,哪怕他們都做過那麽多的努力,都想過要一生一世,到頭來卻那麽容易,只是一個晚上就分開了。從此之後,再長久的感情,再多的情意,都成了從前,成了回憶,終究只是舊時明月。

鄭銘從衣櫥裏拿出了幹淨的床單被套,和她一起鋪好了床,又指給她看洗手間的方位,去拿來了盥洗用具。做完這些,他默然了一會兒,站在床邊朝房間四處看了看,最後才說:“那你弄好了,就早點睡吧。”

他走了後,重年很快進浴室洗了澡,刷牙洗臉,爬上床抱了只枕頭在懷裏閉着眼睛睡覺。明明這一晚上下來覺得疲憊不堪,也早就到了她睡覺的時間,可就是睡不着。腦子裏胡亂轉着各種畫面和念頭,一會兒是那天晚上在酒店,一會兒又是父親莫名其妙出事,母親的眼淚,和她的焦急惶恐。朦胧間,突然聽見熟悉的鈴聲響起,她把頭益發埋進枕頭裏去了。鈴聲停了一下,卻又立即重新響了起來,不停地在耳邊回旋。一次又一次。她閉着眼睛,木然地聽着,不知道過了多久,終于探手摸到床頭櫃上的手機,在黑暗中摸到關機鍵,按了下去。

最後,她還是睡着了,早上還是被

餓醒的。起床的時候,她還有點麻木地想,活着的人總還是得吃飯睡覺的。

鄭銘卻已經起來了,坐在客廳看報紙,看見她了,指了指茶幾上的食物,說:“我買了早餐,吃一點吧。”

因為是星期六,不用趕着上班,重年坐下來慢慢地吃了一頓豐盛的早餐。填飽了肚子,又是新的一天,她也知道該來的總該要來,這樣躲下去又能怎麽樣。

她終于站起來,對他笑了笑,說:“我該走了,昨天……”本來又習慣性要道謝,可是話到了嘴邊,又覺得這樣的話太空洞虛無,毫無意義,像制式的程序。也許有些話放在心裏不說出來比說出來要好。

鄭銘也笑了笑:“還是我送你吧。”放下報紙,便拿起了鑰匙包。

她沒有說要去哪裏,他也沒有問,只是再次像幾個月前一樣,沉默地把車子開到了一個地方。

車子引擎熄滅後,鄭銘才說:“重年,你為什麽一直都不跟我說?”

重年怔了一下,準備下車的動作止住了。

“你知道嗎?昨天接到電話後,我找了你很久,明明知道你就在那家餐廳,一定還沒有走,可是我找不到你,那時候我才知道,你已經離我很遠很遠了。”他的眼睛望着面前的擋風玻璃,可是卻又怔怔的,仿佛什麽都沒有看,“有許多話,我不知道怎麽說。這麽多年,你一直在我的身邊,好像從來都沒有離開過,什麽時候我想找你,你就在那兒。我以前一直都不明白,以為是因為認識太久了,因為你安靜簡單,什麽都不懂,不會去計較也不會去索取,跟你在一起很舒服,不會有煩惱。後來走得更近了,我漸漸地懂了,可是等我完全明白的時候,一切都已經晚了,你已經離我很遠很遠了。重年,你那時候為什麽不跟我說?”

重年的眼淚就這樣流了下來,她清楚地明白她失去了什麽。浮世太喧嘩,紅塵太寂寥,而愛,那是多麽虛無飄渺的東西,誰又能夠完全掌控。尋尋覓覓,輾輾轉轉,那麽多人終其一生都夠不着。她是幸運的,她曾經離幸福很近很近,近到只要一伸手就能夠夠到。長夜漫漫,她要的也不過是床前一束朦胧的燈光,清晨枕邊一張熟悉的臉龐,早餐桌上熱騰騰的食物,有一個人在身邊,願意聽她說話,願意把心攤開給她看,願意跟她一起走下去,哪怕并不需要手牽着手,一個微笑就已經足夠。可是這一切,終究只差了一步。

重年說:“鄭銘,你很好,待我很好很好,再也沒有人待我這麽好了,我以前沒有告訴你,我一直也想待你好。我從來都沒有怪你,是我太貪心了。可是你要我跟你

說什麽?我怎麽跟你說?說了又能怎麽樣?”

是啊,說了又能怎麽樣,難道她就不會走到這一步。這一步一步都是她走出來的,可是路卻是早已安排好的。如果命中注定,那些掙紮不甘,那些奢望期待,都只是鏡中月水中花,可望而不可及,到頭來都只是一場徒然,不如就這樣沉默無言。

鄭銘終于流淚了,他不敢看她,怕舍不得。他曾經跪在她的面前,說要和她一起過一輩子,要照顧她,要呵護她,要讓她在他的身邊快快樂樂地生活。可是到頭來他什麽都做不了。在她難過的時候,在她最需要一個肩膀的時候,他又在哪裏?哪怕是現在,他也只能站在一邊眼睜睜地看着,什麽都做不了。

他從小生長在富裕平和的環境中,父母琴瑟和鳴,相依相伴,待他雖然嚴厲卻也極盡寵愛,哪怕生病了要吃一盒巧克力,爸爸也會特意去國外買回來。童年的他無憂無慮,想要什麽就有什麽,從來不知道煩惱為何物。即使長大後,最大的煩惱無非也是學校食堂的飯菜不好吃,要自己洗衣服,喜歡的女孩喜歡別人。可是那些只是煩惱,抱怨幾句,很快就會過去了,就算有過失落惆悵,可是也都不會長久,也都會過去的。那樣的他,從來不知道什麽是失去。

長到這麽大,生命中第一次,他清清楚楚地認識到自己的無力和蒼白。他想要相伴一生的人在他面前流淚。她哭了,她過得不好,可是他沒有辦法,他什麽都做不了,連看着她,給她擦眼淚都不能。他想要照顧一世,呵護一生的人,已經在他的漫不經心和混沌迷糊中,被弄丢了。他總以為她一直都在,可是只是一轉身,等他回頭去找的時候,她已經離他那麽遠那麽遠了。

他用了那麽久的時間,才想明白,才知道他要的是什麽。

然而,那麽久的時間已經過去了,他們最好的年華也早已經過去了。

他也終于知道,他已經失去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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