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下)
重年想給他一個擁抱,只是抱一抱他,可是她又害怕,怕她會舍不得。浮世繁華,紅塵漫漫,遇見一個合适的人,總是那麽難,而要給一個人安慰也是那麽難。哪怕是親近的人,也會有重重顧慮,百轉千回。她終究沒有看他,慢慢地打開車門,淚眼模糊中,下了車,一步一步朝前走。
手臂忽然一緊,被人使力抓住了,她擡起頭來,只是一眼,立即甩手要掙脫。那個人卻緊抓不放,蠻橫粗暴地拉着她轉身朝停着的車子走去。她不願意跟他走,用力掙紮,抓他的手,可是他不管不顧,只是拖着她朝那輛車子走去。她踉跄着跟在他的身後,等到反應過來他的目的時,他已經在動手怕打車門。
“沈家謙,你幹什麽,你瘋了,你放手!”重年大叫。
沈家謙面無表情,仿佛并沒有聽見,卻更加大力地拍打車門。她去抓他的手,被他一甩手狠狠推開。她沒有依靠,失去了支撐,踉跄退後了幾步,沒有穩住身子,眼前一黑,跌倒在地。
他頓了一下,握緊手掌,沒有朝後看。
鄭銘已經從駕駛座出來了,站在對面,望了望他,又望了一眼還趴在地上沒有起來的重年,終究沒有忍住,幾步走過去要扶起她。可是他的手剛剛碰到她的手臂,卻被人一把推開,還不等他反應過來,當胸又挨了一拳,差點也摔倒在地。
“沈家謙,你幹什麽,你住手!”重年吓得立即大叫。
她那一下摔得不輕,頭暈目眩,半晌都沒有爬起來,一着急終于掙紮着站了起來,怕沈家謙再動手,又去拉他的手。他反射性地一把甩開,她被他的力道帶得搖晃了幾下,眼見他又擡起了手,情急中只得閃身擋在了他的身前。
他冷冷望着她,而她漠然迎着他的目光,一雙眼睛又黑又大,仿佛暗夜中的深潭水,毫無波瀾,只是無驚無懼。
他面無表情,終于說:“走開。”
她卻無動于衷,不說話,仿佛雕像一樣定在那裏,一動也不動。
他一字一頓,再次說:“姜重年,走開。”
重年還是不動。
鄭銘輕輕拉了一下她,“重年,你走開吧。”
重年掙脫開他的手,回頭說:“鄭銘,你回去,你不要管……”
“姜重年——” 沈家謙突然叫了一聲,聲音冷漠而平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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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年怔了一下,只是一瞬間就聽出來了他聲音裏的警告和命令,在這種時候竟然還能感覺到荒謬和可笑,漸漸又有了一種絕望。她沒有走開,只是回頭定定地望着他。
他被她眼睛裏的木然擊中,聲音徹底冷了下來,“
你以為我不敢?”
“你有什麽不敢的?你還有什麽做不出來的?”重年望着他,終于說,“沈家謙,你有什麽權利這樣?你憑什麽這麽理直氣壯?你憑什麽打人?你憑什麽這樣肆意妄為,想做什麽就做什麽?你憑什麽可以不顧別人的意願,就把別人的生活攪得一團亂?你有沒有想過要尊重一個人,你有沒有想過我也是一個人?難道就因為你姓沈,長在你們沈家,有了一個好爺爺好爸爸,你就可以仗勢欺人,肆意妄為嗎?你這樣和那些仗着出身好,胡作非為,連人命都可以不顧的人有什麽不同?”
她的聲音不大,緩慢而平靜,仿佛不含任何感情,只是訴說。然而,這一聲一聲的質問卻都仿佛是刀子一樣戳在他身上,還是無比鋒利冰冷的尖刀。他氣得渾身顫抖,一瞬間對着她擡起了手掌,咬牙切齒地脫口而出:“就憑我他媽的娶了你,你是我老婆!”
她站在他的面前不躲不避,連眼神都毫不閃躲,一雙眼睛裏毫無懼色。他高高擡起的手掌在她面前頓了一下,突然往旁邊一偏,終究落在了她的手臂上,重重地一把扯過來她的身子。
他的力氣太大,她毫無防備,踉跄着朝前撲倒在他身上,一瞬間頭暈目眩。他身上強烈的男性氣息撲面而來,陌生而又熟悉。她茫然了幾秒,很快驚醒了過來,連連退後了幾步,站得離他遠遠的,仿佛他是毒蛇猛獸,避之唯恐不及。
他冷眼旁觀,怒極反笑:“你現在這樣又是做給誰看?”
重年聽懂了他的嘲諷,他怎麽樣侮辱她不要緊,可是他不能肆意傷害到其他人。她氣得再也難平靜,脫口而出:“你無恥!”
鄭銘也終于不再沉默了,上前兩步說:“沈先生,請你尊重她。”
沈家謙冷笑一聲,“鄭先生,我和我太太說話,請你不要插言。”
鄭銘默然,想說點什麽,終究再也難說出口,一瞬間仿佛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氣,怔怔地站在那裏。
重年不忍心,再次說:“鄭銘,你回去吧,不要管我……”然而,她的還話沒說完,手臂卻一緊,又踉跄着退後幾步,撲倒在身後的人身上。
沈家謙緊緊抓着她的手腕,不由分說,拉着她就走。走了幾步,卻又突然停下來,對着身後還站在那裏的人說:“鄭先生,請你以後離我太太遠一點。”
重年讨厭他的盛氣淩人,從來都要高高在上,一步都不願意退讓,于是扭着手要掙脫開他。他沉着臉,越發加緊力道,一雙手像鐵鉗似的緊緊箍在她的腰側,幾乎是半摟半抱地強迫她跟着他的步伐。
在客廳
裏,他終于放開她,伸手重重地把她推倒在身後的沙發上。重年氣喘籲籲,半晌才緩過勁來,站起來就要走。他卻擋在她的面前,伸手再次重重地把她推倒在沙發上。重年憋着一口氣,還是站起來要走。他惱怒地得再次重重擡起了手掌,伴着咔嚓嚓的清脆碎裂響聲傳來,茶幾上的水晶花瓶四分五裂地躺在地上,水逶迤流了一地,裏頭的一束白色姜花蔫蔫地散亂在破碎的水晶堆裏,有一枝正好落在他的腳邊。
花是桂姐特地叫人送過來的,有兩天了,花骨朵剛剛綻開,卻已經枯了。這麽好看的花,卻難以長久,開了就枯萎了。她一直都喜歡這種白色小花,從前在家鄉的時候,每到初夏的時候,河水邊的空地上山坡上小路邊總是靜靜地開滿了一片一片的這樣的白色小花,不經意望見了,也是一陣歡喜。
他走之前的一天,帶她去郊區的一家山莊吃飯。車子在路上走了很久,喧嚣浮華漸漸遠去,寂靜空曠的路上只有他們兩個人。而車子外面,一望無際的綠油油的稻田,壯闊而深遠,遠處的阡陌人家,世間煙火。正是黃昏的時候,斜陽淺淺,一大片的白色小花猛然倒映在車窗玻璃上。她趴着車窗高興得直叫:“姜花!姜花!”
他笑她也不小了還跟個孩子似的大驚小怪,也嫌她煩,可還是把車子停了下來,因為沒有帶相機,把自己的手機給她拍照。花也看了,照片也拍了,她還是戀戀不舍,孩子氣發作,不停地在他耳邊絮絮叨叨,都是姜花。其實她也才那麽大一點點,像個半大的孩子,什麽都不懂,卻又仿佛長了一顆水晶玻璃心,玲珑剔透,惹人憐愛。她對他說:“我有好多年沒見到這麽多的姜花了,還這麽好看,從前小時候經常見,不覺得多麽好看,只是覺得花開了歡喜,滿山遍野都是花。後來出來讀書了,再也看不到了,想起來了小時候看見的花,才知道是那麽好看……”她說了很多很多,而他只是望着她笑,覺得實在矯情,可是心裏卻是歡喜的,不敢打斷她,希望她可以一直一直這樣說下去。
最後當然還是停下來了,也還是戀戀不舍,他沒有辦法,只得脫了外套挽起袖子動手去折花。
她卻還大驚小怪,又詫異問:“你怎麽把花摘了?”
他照樣回答:“花開了不摘留着做什麽!”
她蹙着眉頭看了他半天,仿佛有什麽不可置信,最後才小聲咕哝:“原來腹內草莽……”
這話他再熟悉不過了,“喲”一聲就打斷了:“原來你還看《紅樓夢》啊,也怪不得了……矯情的東西看多了。”于是一邊不停地折花,一邊娴熟地套用兩句老掉牙的戲
文唱詞陪她‘矯情’,“難為你現在才看出就是個腹內草莽,我還不知道,原來你從前一直覺得我骨骼清奇非俗流,看來你那近視還不是徹底沒救啊!”
她被噎得瞠目結舌,臉卻也紅了,似乎是不好意思,半天才罵了一聲:“無賴!”
“那你就是無賴的老婆。” 他滿不在乎不痛不癢地回答,順手就把手裏的花給她,“去去,別在這兒擋着,送去車子裏放好。”
那天他折了很多姜花,在後座車廂裏,一大片,仿佛滿車都是白色的小花。晚上回去後,卧室,客廳,他的書房,幾乎家裏每個地方都看得見插在花瓶裏的白色小花。還有剩下的,她不知道從哪兒找來了一只水桶,小心翼翼地泡在水裏,放在了卧室的陽臺上。早上他起來的時候,床頭櫃上的一束姜花已經靜靜地開了。她還在睡覺,他忍不住摸了一下她的臉,她翻了個身,摸到了他的枕頭抱在懷裏,睡得無知無覺。一直到他洗漱好了,要去機場她還沒有醒來。
後來,無論他在哪裏,他一直都記得那天早上在若有似無的姜花香氣裏,她抱着他的枕頭,一臉寧靜安好,仿佛是山野裏靜靜盛開的白色小花,滿山遍野都是,所有的良辰美景都是它。
那是他轉身離開之前,最後回頭時留在記憶裏的畫面。
也是他念念不舍,魂牽夢萦,連夜也要從東京趕回來,只是為了能夠看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