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上)
他看着腳邊的那一枝白色小花,終究還是問出來了:“你昨天晚上去哪兒了?”
重年不說話。
他又重複了一遍:“你昨天晚上去哪兒了?”
重年還是不說話。
沈家謙冷笑了一聲,連聲音裏都是譏诮:“說不出來了?你別以為我不知道——”
“你知道什麽?”重年終于平靜地問。
“你還要我說出來?”
“你龌龊!”重年忍無可忍,“沈家謙,你怎麽想我管不着,但我問心無愧。”
“好一個問心無愧,你跟他也是這樣說的?”
重年想不到他竟然會直接說出這樣的話來,一瞬間睜大眼睛望着他。他還不放過她,語含譏諷地繼續說:“你有沒有告訴他我要十天半個月才會回來?還有好幾天呢,何必趕着這麽早就回來?你們還可以……”
“你無恥!”重年終于不再沉默,氣得一張臉都漲紅了,伸手就朝他打去。
他不躲不避,只是在最後一秒,她的手要落在他的臉上之前,伸手抓住了那只手。她反射性地掙了一下。他緊緊攥住她的手,手心一片火熱,聲音卻冷得仿佛結了冰:“我提醒過你多少次了,叫你以後別随便跟男人動手,吃虧的只能是你自己,你都當耳邊風了嗎?”
重年不說話。她當然記得他的話,她也從來都不是一個随便就能出手打人的人,從小到大也從未和其他人發生過任何正面沖突,何況是這樣伸手打人。然而,碰上他,她所有的平和安靜仿佛都成了掩飾,被擠到了另一個角落,他總能激發出她身體最裏面那個埋藏得最深的連自己都不認識的自己,讓她再也平和安靜不起來。
沈家謙突然嘲諷地輕笑了一聲,“還是你已經習慣了,他都是由着你的……”
他的話沒有說完,到這裏就停止了,可是下面的意思不言而喻。重年想,他果然也是高門深戶裏浸潤墨香長大的,深谙說話的藝術,最是懂得含蓄婉轉,就連這樣侮辱人也能不帶一個髒字,言有盡而意無窮。纨绔浮華裏到底也還有高高在上的世家教養。可是這樣的“教養”是多麽侮辱人,他就算再怎麽樣高高在上,也不能把人踩在腳底下來侮辱踐踏。在反應過來之前,她已經說出口了:“沈家謙,我要離婚……”
沈家謙怔楞地望着她,她說的每一個字他都聽見了,可是連在一起卻慢半拍才傳進他的大腦,然後才被緩慢地拼湊和接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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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年也怔了一下,想不到她會說出來,就連昨天晚上最失望最迷茫最彷徨無依的那一刻她也沒有這樣想過。她從來都不是這麽沖動的人,
也懂得婚姻不是兒戲。這是真實的活生生的生活,就算開場再怎麽樣不好,她也從來沒有想過要破罐子破摔。他縱然有百般不好,可到底待她也沒有差到哪裏去。她默然地低着頭,怔怔地看着自己的腳下。
寂靜充斥在偌大的客廳,地上碎裂的水晶花瓶也靜靜地躺着,剛剛那清脆的撞擊聲已經一去不複返。不知道過了多久,沈家謙突然放開她的手,素來喜怒無常,在她面前由着性子來,這時候臉上卻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是木然地轉身大踏步離開。他終究還是什麽也沒有說。
重年筋疲力盡地癱軟在沙發上,已經麻木得不去想以後會怎麽樣了。
沈老太太的生日宴如期舉行,說是不過生日,身邊的人也沒有馬虎。早上的時候,重年就接到的桂姐的電話,說晚上不在家裏吃飯了,就在家品軒吃飯,又問家謙忙不忙。
重年已經好幾天都沒見過他了,自然答不出來,含糊着說:“還好吧。”
桂姐倒是沒聽出來異常,笑道:“他要是不忙,你們今天就早點過來吧。下午家和跟軒濤就要回來了,還有你伯母早就嚷着要好好熱鬧熱鬧,說是吃了早飯就跟真真一起先過來,你來了也能陪她們兩個人說說話。”
重年笑着應了下來。因為不是周末,她上午趕着把手裏頭的工作處理得差不多,下午就請了半天假。本來是準備從公司直接出發的,可是早上匆忙,那只原本要做生日禮物的镯子沒帶在身上,她只得又跑回去取。
镯子在妝臺抽屜裏,她很快就找到了,怕沈老太太那邊等着她吃午飯,不敢耽擱,拿起包包就朝外走。可是到了卧房門口,卻仿佛有哪裏不對勁,她下意識回頭望了一眼,就這一眼卻停下了腳步。
鋪着米白色床罩的大床上躺着一件黑色的西服外套,床邊還有一條銀色的領帶,一半已經拖在了床下。
卧房裏靜得落葉可聞,正午的熾熱陽光透過白色的抽紗窗簾照射進來,在窗戶下投下一道陰影,空洞洞的白光在陰影裏閃爍。她靜靜地站了一會兒,轉身帶上門離開。
中午只是簡單的家常飯,人也不多,就只範敏和賈真真閑在家裏無事,早早地抱着雙胞胎來陪沈老太太說說話。重年隔了一個多月沒見到賈真真這對雙胞胎兒子了,他們倒還記性好,見到她了,就伸着小手搖搖晃晃,奶聲奶氣地喚:“二伯母……”
重年笑,随手放下包包,抱起來隔得最近的那個,摸摸他的臉,故意逗他:“這是哥哥還是弟弟啊?”
孩子眨着純真澄淨的黑眸望着她,稚氣地揚揚下巴,說:
“我是哥哥!”
“我才是哥哥!”地下那個不願意了,啪啦放下手中正在玩的遙控飛機,邁着小腿幾步走了過來,很有要大幹一場的氣勢。
躲在重年懷裏的這個也不甘示弱,瞪着眼說:“誰說的?我才是,你是弟弟!”
“你下來!”地下的那個是急脾氣,一句話說不攏,就開始伸手抓人。
一屋子的人本來都是好笑,站在一邊看他們兩個奶聲奶氣地争吵。這時候見苗頭不對,賈真真不得不端正面孔,喝了一聲:“不許動手!”
奈何她生了一張娃娃臉,向來毫無威嚴,尤其在雙胞胎面前,拿出母親的樣子大聲呵斥也只是色厲內荏的紙老虎一只,根本管不了什麽用。哥哥和弟弟都沒當一回事,看都不朝她看一眼,還是互相瞪着眼。
一個說:“二伯母,你別抱他,你放他下來。”
一個說:“二伯母,你別聽弟弟的,我要二伯母抱……”
重年夾在中間,左右都不是,只是忍俊不禁。最後還是範敏笑着把地下那個抱開了,哄他:“哥哥是大孩子,弟弟是小孩子,今天是大奶奶生日,你別理弟弟。”
哥哥登時有了“大孩子”樣,挺起胸膛來,“哼”了一聲,然而還是得理不饒人,氣勢洶洶地說:“可是他不聽話,我就要打他!”
小的又哪裏相讓,立刻奶聲奶氣煞有介事嚷開了:“我才要打你,打不聽話的弟弟!”
眼見着又要鬧開了,賈真真一拍桌子:“我馬上跟沈家博打電話,看你們誰還手癢了!”
範敏也無奈:“要打架也等吃了飯才有力氣啊!”
于是整個飯桌上,兩個分割兩端的孩子,虎視眈眈地注視着對方,一時打不成架,搶起菜來了。賈真真頭痛,呵斥了這個又要罵那個,最後索性眼不見為淨,吃自己的飯,忍不住了就對身邊的重年抱怨:“從前指望着他們趕快學會走路學會說話,不用整天纏在人身上,現在都會了,哪裏知道還更麻煩了,整天吵個不停,簡直沒一刻消停,還要看着,怕他們到處亂跑,還是沒孩子那時候才清淨……”
重年笑着傾聽。那邊沈老太太哄着哥哥吃飯,神色如常地接口說了一句:“孩子小都是這樣的,很快長大了就好了。”
範敏看了一眼自己的嫂子,又瞟了一眼對面的兒媳,笑道:“重年啊,你可別聽真真瞎說,她是有了葡萄吃在嘴裏還嫌酸,小孩子在身邊嫌吵鬧了,等大了想他們吵鬧,身邊都沒人了,那時候她就知道小孩子的好了。像我跟你媽媽現在就是這樣,有幾個孩子在身邊吵吵鬧鬧才過得舒心。” <
br> 這下賈真真反應過來說錯話了,偷偷對着重年吐吐舌頭,悶聲不響低頭扒飯吃。重年笑了笑,摸了摸懷裏弟弟的頭,繼續喂他喝湯。
吃完了飯,兩個孩子還是沒消停。沈老太太近年退下來歇息在家後,向來午飯後會休息一會兒。賈真真怕孩子在屋裏吵,同重年一起帶着兩個孩子到外頭院子裏去玩。時候已經是初夏了,院子裏郁郁蔥蔥,一側的牆邊開滿了薔薇花,地下也是成片的玉簪和虞美人。旁邊是葡萄架搭建的花廊,裏頭有石桌石椅,她們坐下喝茶說話。只是兩個孩子喜動,哪裏坐得下來,稍不注意就跑出去了,看到了花就伸手拔,拔不動的,索性跺腳踩幾下。賈真真皺眉嘆氣,連連說:“我怎麽就生了你們這兩個!”又對重年正經兮兮地說:“還是女兒好,我就一直想要女兒,哪裏知道生下來兩個都是兒子,抱來給我看時,簡直欲哭無淚……”
她的聲音清脆婉轉,這樣講出來也毫無遺憾,只是像小孩子的牢騷。其實重年也是喜歡女兒多一點,她從來安靜內向,覺得女兒是更接近于內心的,融合了骨血靈肉交纏的存在,是心靈深處的慰藉。然而,看着面前活潑可愛,搖搖晃晃奔跑過來的兩張紅撲撲的臉蛋,還是忍不住說:“兒子也好,都是自己的孩子。”
哥哥和弟弟跑了過來,卻又倏忽一下從花廊邊跑過去了。跟在後面的弟弟忽然摔了一跤,跌倒在了一堆虞美人叢裏。賈真真背朝着他們,還在咕咕哝哝抱怨他們踩到了花,并沒有看見。重年眼睜睜地看着,吓了一跳,立即站起來走過去。
弟弟也不哭不鬧,趴在地上抹了一把臉,撥開面前的幾株花,想要爬起來,卻又朝身後看看。重年笑着抱起來他,摸摸他的頭,問他:“痛不痛?”
弟弟搖搖頭,羞澀地笑了笑,小孩子也曉得不好意思,非常有氣概,滿不在乎地說:“一點都不痛!”
跟在後面已經急忙走過來的賈真真聽見了,不由得頓住腳步,白了他一眼:“你是不痛花才痛,你看看這地上的花被你壓得成什麽樣了!”
弟弟撇嘴,“媽媽胡說,花也不痛。”又尋找同盟,睜着眼睛眼巴巴地望着重年,“二伯母,是吧?”
重年笑着答:“是是,花也不痛。”
弟弟十分得意,瞟了一眼自己的媽媽。賈真真轉過身去不理他。重年抱着他,正準備走回葡萄廊下,弟弟突然仿佛記起來了什麽,扭頭朝身後喊了一聲:“二伯!”
重年頓了一下,弟弟已經揮着小手,掙紮着要從她身上下去了,口裏還在說:“二伯母,看二伯……”
其實重
年已經看見了。他就站在走廊屋檐下,隔着幾株光禿禿的老梅樹,遙遙地對着他們,可是面無表情,眼神空洞虛無,像是透過他們看着很遠很遠某個虛空的地方,深沉漠然。
站在他身旁的哥哥拉拉他的衣袖,擡頭望着他。他忽然一笑,仿佛剛剛那一瞬間的冷漠深沉只是她的幻覺,他伸手抱起來哥哥走了過來,隔了還有幾步遠的地方便停下腳步。
賈真真“咦”了一聲,這時候才見着他,随口問:“二哥,你什麽時候來的?”
沈家謙說:“剛到。”
賈真真似真似假地抱怨:“都說你是大忙人,怎麽突然又有時間了?中午二嫂還說你有事情在忙,我們還以為你又要跟去年一樣,到晚飯上桌了才到。”
沈家謙哈哈一笑:“那老太太還不把我轟下桌,連殘羹冷炙也別想吃了!”
賈真真橫了他一眼:“你買單就行了,要吃哪兒還吃不到一頓飯啊。”
他們這樣一來一往說着話,一直莫名興奮的雙胞胎等得不耐煩了,哥哥叫了一聲“二伯”,指着一株樹給他看,“那邊樹上有鳥……”弟弟馬上接口,“二伯,鳥兒飛……我們去。”他大約是想說再不去鳥兒就飛走了,可是一着急就說得颠三倒四。
沈家謙故意說:“要看鳥兒飛還不容易,去找根長竹竿來,往樹上捅幾下,鳥兒就飛起來,你們還能聽見鳥叫,要是有能耐,你們還能把鳥兒打下來……”
哥哥弟弟同時被“捅鳥”這個主意吸引到了,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最後同時望着自己的媽媽:“媽媽,竹竿,要竹竿……”
賈真真不由得沒好氣,狠狠瞪了“始作俑者”一眼,嗔怪道:“好的你就不教,你們沈家男人一個兩個都這樣,沒一個好東西!”
“真真,話可不能這樣說。”沈家謙不鹹不淡地朝她的方向瞥了一眼,“什麽叫我們沈家你們沈家的?我倒是問問你,你現在又姓什麽?你出去走一圈,外頭誰不是喊‘沈太太’?你可是早就嫁給了家博,而且還跟家博連孩子都生了,還是一下就來了兩個……”
賈真真臉一紅,“啐”了一口,“不跟你說了,沒個正經!”轉身就走了。
哥哥和弟弟還在她身後嚷着:“媽媽,竹竿,要長竹竿……”
沈家謙嘆口氣,無奈地說:“還要什麽竹竿啊,不要竹竿了,你們媽媽都說我們沈家沒一個好男人了,我們不捅鳥了,讓她看看哥哥弟弟都是我們沈家的好男人。”
哥哥弟弟對做“好男人”沒興趣,只對鳥兒有興趣,聽到不能捅鳥了,同時蔫了下去,不樂意了。哥哥說:
“媽媽胡說,我們要捅鳥……”弟弟說:“捅鳥也是好男人,是不是,二伯母?”
重年一直靜靜地站着,忽然被點名,怔了一下。弟弟已經搖着她的手臂催促了,“是不是,二伯母?”
重年在他渴望的眼神和充滿稚氣的童音琅琅裏,下意識答:“是,是。”
沈家謙突然哧笑了一聲,放下哥哥,說:“去屋子裏頭叫人給你拿根釣魚竿,有人要帶你們捅鳥了。”
哥哥偏着頭,很快反應過來“釣魚竿”就是“竹竿”,于是晃頭晃腦地朝屋裏跑去了。弟弟雖然還沒鬧明白,可是看哥哥跑了,掙紮着從重年身上爬下來,也追了上去。
重年站在原地,低頭看着腳下視線所及的一小塊地方,除了被踩得歪歪扭扭的虞美人,還有一雙腳,锃亮的黑皮鞋,挺括的衣線,筆直的高高在上的雙腿。那雙腳朝前走了一步,她下意識心裏一緊。他卻一個轉身,腳後跟對着她,一點一點地,越走越遠,直至再也看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