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上)
重年在浴室裏呆了很久,最後還是靜靜地走出去。沈家謙已經不在了,其實也想得到,他大約是酒已經醒了,自然有地方去,怎麽會留下來。床頭櫃上那杯蜂蜜水已經冷了,她慢慢地喝下去,又去洗了杯子才躺上床睡覺。
不知道是不是喝了冷蜂蜜水的原因,她閉着眼睛似睡非睡,許許多多的畫面紛杳湧來,往事如同塵封在盒子裏的黑白畫軸,緩緩展開,隔了世事與那麽久的歲月,分不清是回憶還是夢境。只是回憶往事,恍如舊夢。她也看見了她自己,像還是很小很小的時候,她紮着兩只辮子從灣子前頭的那一窪池塘跑過,綠竹豔豔倒映在水裏,她只是停下來仰起頭望着面前的人笑,快樂得連眉梢眼角都是擋不住的笑。他也在笑,可是她看不清他的臉,仿佛連在夢裏的小女孩也知道那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一定要看清楚的。她扒在他身上,摟着他的脖子,努力睜大雙眼要去看清楚他。
忽然就睜開雙眼,醒了過來。四圍裏黑蒙蒙一片,她并沒有留一盞睡燈,什麽也看不清,可迷迷糊糊卻覺得床邊似乎有人。 她沒有動,就這樣睜着眼睛望着黑暗裏某一個看不見的虛空地方。
隔很久,有輕微的聲音響起,卧房裏也終于有了光亮。在床頭燈昏暗的光線裏,他站在床邊,整個身體擋着光,看不清他的臉,只有一團黑影落在床頭,可是那雙眼睛卻格外明亮,像是暗夜裏的黑鷹,一眨也不眨地俯視下來。
他終于問:“你看見我手機沒有?”
她看着他,背着光,連輪廓都是晦暗不明,可是依然高高在上,仰起頭來也看不清。她忽然又問:“沈家謙,你為什麽要和我結婚?”
“我在問你話呢,你聽見沒,你把我手機藏哪兒去了?我找了半天都沒找着……”他在床頭坐下,只顧着自己說話,“別以為把我手機藏起來,我就不能出去了,跟你說,電話號碼我都記得,你跟章大公子打電話,就說我在“空城”等着……”
她仿佛沒聽見,仍舊答非所問,又問了一遍:“沈家謙,你為什麽要和我結婚?”
他頓了一下,大約是她問過太多次,也不覺得奇怪,倒随口反問她:“你說呢?”光影重重,他動一下就晃蕩一下,照在她的臉上,他嘴角好似帶笑,似乎是想起來什麽好笑的事,緩緩說:“哦,我記起來了……”
她靜靜望着他。他卻忽然一笑,朗如明月,終于說:“我記起來我們結婚了,你現在是我太太,所以睡在我的床上……不過,你問我,我為什麽要跟你結婚?”皺眉想一想,卻伸手輕佻地摸了摸她下巴,反倒又漫不經心地問她:“我想不起來,還是你來說吧,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麽要跟你結婚?”
她向來最恨他
這纨绔浮華的一面,這時沒有躲開他的手,卻露出笑來:“我不知道,從前我覺得是因為我長得好看……”卻沒想到他喝醉了酒,連這一點耐心都沒有,“嗤”笑一聲打斷她:“你倒是會往自己臉上貼金,你也不去照照鏡子,你哪兒好看了?人家小女孩都比你要好看!你自己說說就你這張臉哪兒好看……”光嘴裏說說還不如意,他伸手扣住她的下巴,左看右看,咕哝:“越長越難看了,明明都沒有變,長大就是不如從小好看,反正就是難看,還說好看……”
“你怎麽知道我從小好看?”
沈家謙的手頓了一下,很快又在她嘴唇上細細撫摸起來,手指時重時輕地按壓一下她的嘴唇。連語氣都益發變得輕佻放蕩:“倒是不能小瞧你這張嘴,誰說你從小好看了?”他看着她意味深長一笑,“你從小好看不好看我不知道,不過,你有個地方長得挺好看的,我挺喜歡的……”
她本來是不懂他的意思的,他講究修養,無論什麽話從他嘴裏出來向來含蓄內斂,偶爾的不正經亦帶有三分含蓄,其他的也只是冷漠深沉。不高興了,更可以拂袖而去,幾天幾夜不說什麽話是常事。可是他的手已經緩慢地沿着她的嘴唇撫摸在她脖子上,一路漸漸往下,終于從睡衣的領口伸進去。
到底是慣常聲色犬馬,燈紅酒綠,他只動了動幾根手指頭,她就面紅耳赤,不知所措,再也不能鎮定自如地去追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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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若無其事,卻還不放過她,輕笑一聲:“你知道是哪個地方麽?”
重年的身體漸漸麻木,感覺不到他的手,也看不清他越來越近的臉。她忽然覺得疲憊,終于說:“沈家謙,你的手機我落在廚房了,你出去吧。”
可是她終究還是慢了一步,他已經俯身下來,趴在她胸前含糊不清地問:“出去哪兒?”她不做聲,他捏緊她下巴望她一眼,“這是誰的床?”卻不等她回答,忽然重重地吻下來。他原本是喝了不少酒下去的,身上倒沒聞見酒氣,可是唇齒間殘餘的酒味熏人欲醉。重年從來不沾酒的人,最是受不得酒氣,只覺得辛辣嗆人,堵得難受,一瞬間所有的難過也都撲面而來,到了這時候她才難過了起來。可是他的吻又霸道,不容許她拒絕,堵了她滿嘴,向來是她越躲閃他越蠻橫。她不是不知道,忍一忍或許也就過了。
可她從來沒有像這樣掙紮過,這樣用力,拼盡全力也要遠離他。從前就算是不願意,她也會忍氣吞聲,她向來做慣了鴕鳥,也喜歡縮起頭來躲在殼裏做烏龜。然而,這些偏偏也是他最厭惡的。他厭惡她明明看着膽怯怕事,卻又仿佛有滿身的力氣,堅如磐石。他厭惡她的膽怯只是僞裝的保護色。他厭惡她永遠只躲在自己構
築的城堡裏,不會開門讓他進去,也不會打開門走出來。縱然他用盡全力,也打不開那一扇石頭築成的大門。
他終于捏緊她的下巴,冷笑一聲:“你這是為誰守身如玉?”
她不說話,他偏要她說話,又輕描淡寫地說:“也許三個月太短了點兒,這回你想讓他去哪兒?這回我讓你選,你說哪兒好,我就讓他去哪兒。”
明明是絕望,可絕望到頭了反倒再也無所顧忌了,她不知道從哪兒來的力氣,竟然看着他笑了笑:“那麽我想讓他就留在這裏。”
他楞了一下,旋即哈哈大笑:“好,好得很!可是,你倒是說說我為什麽要聽你的?就因為你是我媳婦?”
重年知道他還有話說,她靜靜地等他把話說完。
他說:“重年,你就是太傻太笨了一點兒,這世上沒這麽好的事,你也總得做點什麽給我看看是不?今天晚上你只要讓我滿意了,你說什麽我都聽,你想知道什麽我都告訴你,你要什麽我也能給你。”
“那離婚呢?”
他頓了一下,看着她,繼而又哈哈大笑:“好,當然好,我又不是非你不可,從你身上該得到的我已經得到了。”他的話說得露骨,眼神也毫無掩飾,緩緩瞟她一眼:“你只要讓我滿意了,我就成全你們這對苦命鴛鴦雙宿雙飛。不過,這一回,你得自己來。”
重年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會走到這一步,她也從來都沒有想過有一天會聽到這樣的話。他的話她都聽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她從來沒有做過這樣的事,而取悅他又是一件太難的事,仿佛在這上頭她也從未令他滿意過。可就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後的一根救命稻草,知道還有上岸的機會,縱然那機會是那麽渺茫,也要用力抓住,越是到了這時候,她越是有了義無反顧的決心與孤注一擲的勇氣。
終于,她擡起頭來親吻他。他抿緊嘴唇冷眼旁觀,她也只是笨拙地攀着他的脖子,嘴唇貼着他的嘴唇,隔很久,才伸出舌頭舔一舔,像小孩子吃冰淇淋。他原本該興致全無的,倒忽然前所未有地來了興致,想看看她還能做出什麽。
結果,她親了半天,還是嘴唇貼着嘴唇,都沒有下一步。他忽然推開她,轉身就要走。不防,她卻從身後一把抱住他,他聽見她的聲音在他背後響起,甚至近得幾乎貼上他的背。她說:“你不要走,沈家謙,你不要走。”
他終于還是動氣了:“我不走留下來跟你玩家家酒?”
她到底沒有底氣,聲音都低了下來:“我知道怎麽做。”
“你知道那剛剛那半天你怎麽不做?你不會以為就這樣親兩下就完了吧?”他伸手撓她的手,“放手,我沒空跟你瞎折騰!”
她卻緊緊把雙臂纏在他的身上,就是不願意松手。
他用了全力要掰開她的手指,她在情急中,忽然一口咬在他一邊肩頭。他楞了一下,她已經下床從前面抱住了他。
他這才發現她不知何時把睡衣脫了,怪不得剛剛貼在他背後的身體軟得不可思議,又是那麽近。他想要推開她,可一時卻不知道手該落在哪兒。
更令他不可置信的是,她仿佛忽然開竅了,又更像是拼盡全力孤注一擲,竟然開始脫他的衣服。昏暗的燈光下,她低着頭一顆一顆地解開他的襯衫鈕扣,兩頰與耳後絨絨的碎發貼着肌膚,在憧憧陰影裏,益發顯得肌膚瑩白如玉,隔得這麽近,她就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可是他卻不能伸出手。
他忽然又笑了一聲:“姜重年,你就知道你能讓我滿意?”
她悶頭不響,大約是說不出這樣露骨的話來,卻又踮起腳尖摟着他的脖子來親吻他。
他無動于衷,直直站立着,連嘴唇都僵硬得沒有溫度,只是神色漠然地掠過她望着前面。屋子裏原本就只開了一盞睡燈,那光線幽幽的映在他的眼底,在這樣的夜裏,極深而又遠,仿佛是久遠的歲月深淵。那麽久,久到他幾乎以為是在夢裏。他也仿佛是做夢似的,穿過這幽暗的時光隧道,一路走啊走啊,不知道過了多久,恍然間回過頭來,卻是她笑着仰起頭來望他。
時光之門終于悄然開啓,他終于又見到了她。
她說:“我叫重年,哥哥叫什麽名字?”
重年,重年,碧海年年,那堪重對。
重年怔了一下,他忽然用力推開她,她朝後踉跄了兩下,下意識想要抓住他,而他卻比她更快,一閃身越過她,再也不回頭,大踏步地朝前走去。她腳下一軟,終于沒有穩住身體,跌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