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下)
手機的确在廚房的料理臺上,沈家謙走過去,卻并沒有馬上拿起來,而是怔怔望着那只手機。恍惚中,他仿佛做夢似的,又回到了那天早上,他也看見了她,在似有若無的姜花香氣裏,她抱着他的枕頭睡得無知無覺。
其實,手機屏幕鎖上了,一片黑,什麽也可看不見。他卻忽然覺得可恥,一把抓起來扔得遠遠的。手機狠狠撞在牆壁上,屏幕亮光一閃,終于滑落到了料理臺上,又彈落至地,啪啦一聲響後,大約是哪個零件散落了,橫躺在地。
他掉過頭去不再看,只是忽然覺得口渴。在意識到自己的動作之前,他已經自然而然地從冰箱第二格裏拿出那瓶蜂蜜,又找來一只玻璃杯子,舀了一勺在杯子裏,然後溫水化開,慢慢攪拌。
蜂蜜是甜的,甜膩膩的黏在舌尖上,喝下去很久,卻又有淡淡的說不出來的苦澀。所以,他從來都讨厭甜食,所有的甜食都經不起歲月,經不起時光,久了,只覺得苦。 而那樣的從前,那麽遠的從前,像是陳年的老蜂蜜,他也從來不敢去想,去碰觸。
這一輩子,他知道,再也不會有那樣的笑,那樣的聲音,也不會有那樣的夜晚,那樣的歌聲。
其實,拉開房間門時,他仿佛還聽見她喊了他一聲,只有她才會那樣喊他,那麽理所當然,那麽固執。可是,她怎麽會喊他?她巴不得他走,走得越遠越好。也許她喊了,那也不過是想要離得更遠而已。所以,他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他本來已經走到了大門口,要打開門了,卻又不知道為什麽,忽然記起來該打個電話,于是又回去拾起躺在廚房地板上的手機。那樣的手機,當然經得起摔,裝上電池後,他用力按在開機鍵上,屏幕終于亮了起來。在微微的白光裏,他仍舊看見她在若有似無的姜花香氣裏,抱着他的枕頭睡得無知無覺。仿佛還是許久之前,她一頭撞在他身上,豔陽下,她的笑懵懂無知,只是個孩子。
他要想一想才知道,原來已經十八年了。
他終于合上手機,偏過頭來卻看見她扶着門靜靜站在廚房門口。他怔了一下,仿佛還是聽見她喊了一聲:“沈家謙。”可是那聲音太低太輕,輕得像虛幻的夢,連她的人他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到門口的,幾乎就差一步,他就越過她走出去了,可是她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臂,緊緊揪着衣袖不松手。
他厭煩得立即就想甩手掙開,她從來都執拗,而他從來沒有像這一刻這麽讨厭她的執拗。可是這一次她的聲音卻清清楚楚地傳來:“沈家謙,送我去醫院。”
> 第二天一早,沈老太太與桂姐就到了醫院,随後沈家和與賈真真也一起來了。安靜了大半夜的病房頓時鬧哄哄,沈老太太與陪同來病房的主任醫師交談。桂姐在病床邊一疊聲殷殷問重年:“身體還有沒有不舒服?中午想吃什麽?”
重年只是倚在枕邊笑了笑。
賈真真倒是笑着說:“二嫂,現在想吃什麽趕快吃,要不了多久,你想吃也吃不下了,等着好不容易盼到他出來了吧,又連好好吃飯的時間都沒有……”語含唏噓,真正的是過來人的感慨。
連沈家和也說:“重年,你好好在醫院養着,想吃什麽,我讓他們做了送來。”
重年到底不忍心拂了她們的一番好意,笑着說了兩樣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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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家謙從頭至尾站在沈老太太身邊。那主任醫師原本是沈老太太早年在衛生部任職時一個底下下屬的學生,半夜被緊急召回醫院,已經得知了病人的身份,自然也知曉厲害關系。兢兢業業檢查完畢心裏有了底,一大早便親自給恩師打了個電話,自是益發加倍周到,進來病房就親自給重年又檢查了一番,也再次巨細無遺地交代了一遍該注意的事項。沈老太太聽得認真,偶爾低聲問詢。沈家謙倒是可有可無,只聽他們說話。
等查房的一幹人走了,他更是沒事似的,看了看手表,說:“媽,姐,還有真真,你們在這兒啊,我上午有個會,得先走了。”
沈家和進來就留意到了他眼睛四周的淡青色影子,連下巴上都隐隐有青色的胡茬,于是立即說:“你還沒梳洗吧?還是先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再去事務所……”
然而,不等她說完,沈老太太卻說:“就一晚上沒睡有什麽要緊的,他在外頭少胡來兩回少喝幾回酒就比什麽都好。”轉頭就喝住兒子:“你成天文山會海的,能有什麽正經事!那會不開了,你今天就在醫院好好陪重年。”
沈家謙無奈,賠笑:“媽,您那是不知道,我好幾個案子在哪兒等着……”
沈老太太卻跟個小孩似的,蠻不講理:“我不管你有什麽事,反正你今天哪兒都不許去,給我老老實實在這兒呆着,你要是敢離開醫院一步,以後也別想踏進家門半步!”
賈真真算是聽出點眉目了,在一旁落井下石:“二哥,這回你算是進冷宮了,以後都別想翻身了,我看你還是老老實實在這兒陪二嫂吧,再說你那會能有二嫂重要嗎?”笑着朝他眨眨眼,“與其開會的時候對着手機,還不如在這兒對着二嫂,你說是不是?”
沈家謙瞪了她一眼。賈真真笑嘻嘻地瞪回去,理直氣壯地說:“我說的可都是大實話,你
要是不承認,我們讓二嫂來說。”
沈家謙懶得跟她小孩計較,不理她,卻也是真的走不了,只得老實地在病房呆了下來。
一番喧擾,沈老太太一行人終于走了,也是醫生說過清淨點好,病房終于又安靜了下來。沈家謙坐在近窗一張沙發椅上,離病床有段距離,一邊看雜志一邊也仍舊拿着手機把玩,中途還出去病房打過幾個電話。
午飯是桂姐帶人送過來的,重年其實沒有胃口,可是對着那特地備下的各色精致食物,在桂姐的殷殷勸說下,到底也吃下去了不少。
桂姐絮絮說:“太太有了家謙那時候,也是吃不下去東西,開始是沒有胃口,後來是吃什麽吐什麽,醫生都說那樣不行,不養好身體,生産的時候會吃大虧。後來生家謙的時候果然吃苦了,折騰了幾天幾夜。都說頭胎會辛苦點,你現在更要顧好身體,可別跟家謙那時候一樣……”
沈家謙坐在一旁,就着一張茶幾吃飯,一直不做聲,這時候卻忽然說:“她哪裏還有什麽吃不下去的,就沒見過比她還能吃的,你們別管,過兩天她自己就知道吃了。”
桂姐白了他一眼,瞧他那漫不經心的樣子,忍不住說:“不是在你肚子裏面,你當然吃得下去,要是遇上一個跟你一樣能折騰的,吃苦受累的又不是你,反正孩子不是從你肚子裏出來,你日子還不是照過,怎麽妨礙得了你?你照樣該玩就玩,那牌搭子酒搭子湊在一起,還不夠你熱鬧的!”
桂姐難得對他說重話,他是她一手帶大的,感情自然深厚,亦姐亦母。那時候沈老太太剛剛從軍區醫院去衛生部任職,一攤子事情等着,由不得她顧念兒子,只守到滿月,就回去工作了。當然也放心不下兒子,擔心保姆帶不好。桂姐那時還在軍區文工團,那年月文藝雖然籠罩在慘淡的黑影下,一片蕭瑟,到底也還沒有幹擾到一個失去丈夫的女人穿着芭蕾舞衣在舞臺上默默旋轉。她對沈老太爺說出“不跳了”,全家震驚。可是輪番勸說下,她還是那三個字:“不跳了。”沈老太爺最後竟然也默許了。外面人說起來,雖然遺憾,那麽年輕難得跳得那麽好,就這麽廢了,也只當沈老太爺憐惜養女兒喪夫之痛。就那麽一個好不容易抱來的女兒,他要怎麽寵就怎麽寵。桂姐自此就一直在家裏呆了下來,同保姆一起帶剛出世的沈家謙。夏天熱了,她怕風扇把小孩子吹涼了,總是拿着一把蒲扇給他搖風。白天還好,雖然自己也熱得滿頭大汗,洗個冷水臉扭個毛巾擦擦還是過得去。苦就苦在晚上,沈家謙從小就會折騰人,晚上一熱就睡不着覺,在搖籃裏哼哼唧唧的。桂
姐總是守在旁邊的小床上,醒醒睡睡,一晚上不停地給他扇風。
這樣一把蒲扇一搖就是好幾年,一直等到沈家謙五六歲了,才停下來。小孩子雖然沒有什麽清晰的記憶,可還是懂得的,感情上喜惡分明,誰對他好,自是有記憶。所以,後來沈家謙到了青春叛逆期,少年纨绔,令人頭痛的事一籮筐。祖父與父親輪番打罵沒有用,母親聲淚俱下撫着他背上被雞毛撣子抽出的傷痕也沒用,他不怕痛,而唯一的姐姐心疼弟弟,更是只會向着他,一味替他遮掩。卻只有桂姐,從沈家謙記事起,就沒見她哭過,她沒有眼淚,自然也不會對着他流淚。可是她會默默看着他,在他挨打後,坐在他床前只是看着他,很久,一句話也不說。那時候少年心性,自是倔強,可也抵不過這樣無聲的沉默,總會收斂一點,好歹不能鬧回家裏來。一幫從小一起玩的發小,知道他的顧慮,當然不會放過他,含蓄點的會說:“家謙,家謙,這名字取得忒好了點兒,果然是沈家的謙謙君子啊!人家堂堂沈公子,怎麽能跟我們一起去騎機車去打架?”
不含蓄的會說:“人家那也是沒辦法,家裏三個女人守着,光那眼淚就夠他收拾了,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這泥沾上了水還不成了一灘稀泥,軟得一塌糊塗,哪裏還有力氣打架。”
那時候鄒大公子就輕飄飄地說過一句話:“你們都錯了,是四個女人,這最後的一個遲早得出來。”
一幫人反應過來後,哧哧大笑。
鄒大公子的金句也應驗了。沈家謙這大半天輪番看遍了身邊幾個女人的臉色,連素來向着他的姐姐離開之前,還特地把他叫到一邊詢問昨天晚上是怎麽回事,為什麽吃飯的時候還好好的,回家不到一會兒就會進醫院。
沈家謙自然是推說不知道,就是滑倒了一下。
偏偏沈老太太走過來聽見了,又把他罵了一頓:“她都懷上兩個月了,你還不知道?你成天在幹什麽?有那麽忙?忙到媳婦的肚子要大了還不知道?我跟你說,現在正是危險的時候,連趙主任都說昨天晚上那狀況是真險,你要是注意點怎麽會讓她摔倒?好不容易是保住了,這不在醫院養一個星期怎麽好得了。以後重年跟孩子有一點差池,我那你是問!” 最後,在沈家和的勸說下,才止住。
沈家謙越想越不是滋味,終于放下筷子,說:“桂姐,你還有什麽要說的,幹脆一次性全說了吧,你不說完我也吃不了安穩飯。”
桂姐卻轉過頭去,不再理他,只是絮絮勸重年多喝點雞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