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斷橋
說是吃不下安穩飯,結果那天中午沈家謙也還是吃下去了不少。最後,桂姐離開時,又把他叫到病房外,直截了當地問:“你到底和重年鬧什麽別扭?”
沈家謙眼皮子一撩,輕描淡寫地說:“我跟她鬧什麽別扭,是她找着我要鬧,你們別看她悶聲不響的,別扭着呢!不過就是昨天晚上多喝了兩杯,她就不肯了,還不讓上床睡覺了,硬是把我堵在床前,要我交代喝了多少,還說什麽以後再也不許喝酒了,我哪兒能都由着她啊……”
“不由着她那還由着你喝!”桂姐越聽越不是滋味,忍不住瞪眼打斷他。
沈家謙一臉讨好:“少喝點是行,但是滴酒不沾那哪兒行啊,那還是不是男人啊?”
“你就貧吧,對着重年怎麽就不知道說,我看你在她面前就跟個悶葫蘆似的,成天堵着一肚子悶氣,就想朝人身上撒,這哪兒行?”
沈家謙垮下臉。
結果桂姐倒沒被他那麽幾句油腔滑調忽悠過去,反倒是沒完沒了,狠狠把他數落了一頓,只差沒把他所有的底都掀出來抖落一遍。最後,還語重心長地說:“人可是你惦記了那麽多年,要死要活要來的,你心裏想什麽你自己最清楚。你該知足了,人家連孩子都願意給你生了。上一回你做的混蛋事……我也不說了。這回我聽趙主任說,昨天晚上檢查的時候,她一直抓着他的衣服,那是念着孩子呢。最後完了,睜開眼睛第一句話也是問孩子,這可是你的孩子。你再這樣稀裏糊塗跟她鬧下去,最後後悔的還是你自己。”
桂姐走後,沈家謙又在病房外的走廊站了半晌,後來不知不覺地走到了住院樓後的花園裏。他找了一張石椅坐下,正是初夏午後陽光最熱烈的時候,太陽透過綠樹枝桠照射下來,在他的腳邊投下一片斑駁的陽光陰影,如同漫長歲月遺留下來的沙漏,刷刷篩得只有幾個模糊的片段。
因為天氣熱,花園裏此時并沒有什麽人,但偶爾還是可以聽見有嬰兒啼哭傳來。這裏是軍區總醫院,花園的左邊就是婦幼門診部,所以那聲音在寂靜的午後聽來格外清楚,一陣又一陣的孩童聲音琅琅傳來。
他靠着椅背閉目養神,過了一會兒,在又一陣孩童哭聲隐約傳來時,終于站起來,大踏步朝前面住院樓走回去。
重年已經睡着了。昨晚擾攘折騰了大半夜,後來躺在床上卻怎麽也睡不着,清清楚楚地感覺得到小腹偶爾傳來的隐隐刺痛。她在忐忑不安裏,手一直放在小腹上。也許是有了早上醫生與沈老太太的那番确切的話,這半天下來,漸漸安心。這時等到病房安靜下來,眼睛就慢慢合上了。
她一直睡到黃昏的時候,睜開眼睛的時候還有點迷蒙。沈家謙仍舊坐在近窗那組長沙發上,卻是看着床的方向,忽然就起身走了過來。
“還有沒有哪裏不舒服?”他站在床頭,探身摸了一下她的臉。
重年不做聲,偏過頭去。
他站了一會兒,去倒了一杯水來,頓了頓,才說:“起來喝點水,待會兒吃飯了。”
重年沒有動,他站着等着。過了一會兒,重年終究爬起來,從他手裏接過水杯,一口氣喝了大半杯水。水是溫熱的,汩汩沿着腸胃流進去,仿佛連肚子裏也暖了起來。她下意識摸了一下小腹,想要确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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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飯的時候,沈家謙竟然破天荒的拿着銀匙要喂她。不過他耐心當然不會好,舀了滿滿一匙米飯伸到她嘴邊,只等了一下,她沒有張開嘴,他就不耐煩了:“吃飯!”
桂姐瞧不下去,橫了他一眼,說:“哪裏有這樣喂人吃飯的?也先喝口湯再吃飯啊,這麽一大勺子米飯怎麽吃得下去?”
桂姐本來就不放心,所以晚上還是自己送飯過來看看。他這樣的性子,難得上了心就更要鬧,哪裏是一時就好得了的。她在保溫桶裏盛了一碗湯,剛剛要自己動手喂重年喝下去,沈家謙卻伸手過來接。桂姐看他這架勢,不給他肯定不行,只得叮囑:“正燙着,你可仔細了,別灑了。”
沈家謙哪兒有那個耐心,舀了一匙,竟然放在自己嘴邊吹兩下,就送到重年嘴邊。重年張口喝了。他難得還問了一聲:“燙嗎?”
“不燙。”重年不習慣,頓了一下,說,“還是我自己來喝吧。”
“正燙着,你灑到床上去了怎麽辦?趁熱喝。”說話間,又舀了一匙吹了兩下,送到她嘴邊。
結果重年就着他的手,把一碗湯喝了。他又喂她吃下去了一大碗飯,還要添第二碗飯的時候,重年終于忍不住偏過頭去,說:“我吃飽了。”這才作罷。
桂姐笑眯眯地收拾碗筷,絮絮問重年有沒有什麽想吃的,說明天做了送來。臨走的時候,才說:“你跟家謙這幾天的洗漱用品,我下午過去那邊收拾了一下,放在浴室了。你看還有沒有什麽缺的,回頭我叫人送過來。”
重年住的是私人病房,外面有一間起居室,但床就只有這一張病床。沈家謙吃完飯,裏裏外外走了一圈,最後又回到病房,在近窗那組長沙發上放下了一只枕頭和一床薄薄的絲絨被。枕頭與被子大約也是桂姐帶來的,重年猜想是放在外面起居室,然後他拿進來的。沈家謙留意到她的視線停留在長沙發上,有點不自然地說:“我晚上就睡這兒
。”話說出口了,才反應過來,這完完全全是一句廢話。
重年沒有做聲。他也難得臉色沒有變,卻突然想起來說:“下午我給爸媽打了電話了,這病房屏蔽電話信號了,等回去了,你再跟他們打電話。”他頓了一下,又說:“要不,過兩天,等我走得開了去把爸媽接過來。”
重年說:“不用了。”
他沒再繼續這個話題了,在沙發上坐着,随手從旁邊的茶幾上拿起一本雜志翻看。重年不知道該幹什麽,覺是睡不着的,而且這時間也不是睡覺的時候。可是手頭一時又沒有可以消磨的東西,床頭櫃上堆得滿滿的,卻都是各種水果點心補品,還有一大蓬插在清水玻璃瓶裏的淺紫色康乃馨,開得滿滿的,沉甸甸的仿佛要墜下去了。
沈家謙忽然放下雜志,站起來走了過來。他在床頭櫃上翻了翻,掰下了一根香蕉。另一只手卻又拿起了一個黑色的遙控板。重年怔了一下,這才記起來房間裏有電視。沈家謙已經打開了電視,随手把遙控板扔在床頭櫃上,又走回到長沙發坐下,一邊翻雜志一邊剝了香蕉吃。
電視裏在播放新聞,播音員的一口普通話字正腔圓吐字清晰,标準得不能再标準,連內容亦是如此,千篇一律的領導會面原油危機中東戰争。重年向來對這類新聞是可看可不看,也可以說不求上進,所以只看了幾分鐘,便忍不住拿起遙控板換臺。
在電影頻道停了一下,卻是廣告,她不知道為什麽,忽然沒有耐心了,又不停地按遙控板。只覺得眼前畫面一閃一閃的,只要不是新聞與廣告,她都會停一下。又一回停下來時,她還沒看清楚屏幕,只是恍惚覺得那咿呀的調子極其熟悉。
沈家謙忽然說:“這不是白素貞麽,就這個好了。”
果然是白素貞,神情凄苦,又怨又嗔。重年知道這是一折昆曲【斷橋】。白素貞在斷橋上終與許仙重逢,那時她肚子裏已有了他的孩子。金山寺漫天大水滔滔,長風浩浩,她走的時候不是不失望難過的。曾經滄海難為水。可是前塵舊事恩怨糾葛,千年的等待,最終滿腹的委屈只化作一聲嘆息。
所以她說:“曾同鸾鳳衾,指望交鴛頸,不記得當時曾結三生證。”
沈家謙忽然說:“我最喜歡游湖那一折。”
重年說:“我喜歡斷橋。”
沈家謙怔了一下,卻說:“沒有游湖相遇哪兒有斷橋重逢?”他向來只要肯說話,強詞歪理一大堆。重年也不知道是怎麽了,這回卻偏要和他争,冷冷說:“沒有牧童救蛇,哪兒有游湖相遇?”
沈家謙仿佛有點詫異,倒笑了一聲
:“喲,原來你也記得這麽清楚啊!那要不我們從頭至尾再好好看一遍?看看牧童是怎樣救蛇的,蛇又是怎樣以身相許報答的。”
重年不說話,卻把電視聲音調高了。
沈家謙哪裏忍得住,皺眉說:“這麽大聲音,你也不怕吵着了別人?人家可都是病人,住進醫院裏來是靜養的……”
重年打斷他:“我也是養身體的。”
他終于止住了,沉着臉一把拿起茶幾上的雜志,嘩啦啦翻動了起來。
重年安安靜靜把這一折【斷橋】看完了。這是戲曲頻道,接下來還是戲,卻是一折京劇四郎探母。 一段西皮快板铿锵铮铮,如行雲流水直瀉而下。
沈家謙瞟了一眼電視熒屏,翹着二郎腿,一邊看他的財經雜志,一邊還跟着細聲細調哼唱了起來。正票到興頭上,兩只腳抖啊抖啊,只差提着一只鳥籠子配一頂瓜皮帽折扇輕搖游蕩戲院酒肆。重年重又拿起遙控板手指便不受控制地按了下去,随便停在了一個正在播放八點檔電視連續劇的頻道。
沈家謙興頭正足,卻又硬生生被打斷了。他何時受過這樣的窩囊氣,頓時冷下臉來,啪啦摔下雜志,站起來直朝着門口揚長而去。一口氣走出了這棟住院樓,手機鈴聲忽然又響了。他這才頓住腳步,四處看了看,接起電話。
那頭驚訝了一聲:“喲,真是想不到,您倒是終于接電話了。”
沈家謙沒好氣:“在醫院呢,屏蔽手機信號了。”
“喲,哪家醫院?屏蔽人家的手機信號沒問題,怎麽連沈公子的手機信號也屏蔽了,我看這醫院也不怎麽樣,要不要換家……”
沈家謙冷笑一聲打斷他的喋喋不休,報出醫院:“陸總醫院。”還怪裏怪氣地添上一句:“院長好像是袁夫人吧。”
袁山噎了一下:“你真的在醫院?”
“不信問你家老太太,我沒空跟你瞎扯。”
“這麽忙?該不會是嫂子住院了吧?”
沈家謙不耐煩:“你到底什麽事?沒事我挂了。”
“別別別……”袁山一疊聲叫住他,“我有正經事找你,有個案子要你抽空跑一趟美國。”
沈家謙想也不想,斷然拒絕:“沒空,你找周顧吧。”
“哥哥,幫幫忙,要是他行,我還找你幹嘛?”袁山說,“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最近在忙東林那案子,我這事兒跟東林還真有點扯不清,怎麽能一鍋攪都交給他?我左右琢磨了半天,這案子也只能交給你,哪兒還有人趕得上你。你對兩邊法律都最清楚不過了,美達公司你以前也打過交道,熟悉情況,你一去了
還不事半功倍,沈大律師哪兒有辦不了的案子,幾句話就辦了。”倒是一堆迷糊灌過去,淨撿好的說,簡直把他捧到天上去了。
沈家謙不搭腔。袁山又笑嘻嘻地說:“那我先把資料都傳給您吧。”
“傳給我幹嘛?”沈家謙一出口就沒好話,“你們一幫人倒把我當成私人法律顧問了,大事小事統統扔過來。我那事務所還有一大幫人呢,難不成我還養一幫閑人?我找個人跟你跑一趟就行了。”
“誰敢把您沈公子當成私人法律顧問啊,再說誰又雇得起您啊!”袁山賠笑,“只是這上十億的單子,不交給您,交給其他人我放心麽?只能指望您了。哥哥,您也是我們的大股東,不能眼睜睜看着不管啊。您就行行好跑一趟吧啊。”
沈家謙無動于衷,推得一幹二淨:“你給股東的承諾書上可沒說還得幫你解決雞毛蒜皮的小案子啊,我早就說了,我只看股價和盈利分紅,其他的可一概不管。”
袁山憋着一口氣在心裏狠狠腹诽:奸商奸商。嘴上卻滿不在乎地說:“那算了吧,我記得我手機裏頭還存了嫂子的電話,回頭我給嫂子打個電話慰問慰問,交流交流……”
“你找她能有什麽用,她都一竅不通還能跟你交流什麽!”沈家謙冷冷打斷他,忍無可忍,終于勉強答應一聲:“算了,給我先看看,有空了再說。”
“就這麽說定了。”袁山樂呵呵答應,立即見好就收。談完了正事,他話題一轉,又岔回去了,忙忙問,“嫂子怎麽了?有沒有什麽問題?
沈家謙淡淡說:“她能有什麽事,一點小毛病而已。”
袁山聽這聲氣,索性不再問,反正他不愁不知道,又不是問不到。于是閑閑提起:“上回那串珊瑚珠子嫂子還喜歡吧?人家都拍賣了,我聽說你在找上好的珊瑚又去搶了過來,好的紅珊瑚現在可不容易撞見了。珠子是給你了,你好歹給句話啊,是喜歡還是不喜歡?”
“誰說是給她的?我還送不出去了不成?”沈家謙冷哼一聲,“不就是一串紅珊瑚麽?又不是不給錢你,反正我買下了。”
袁山倒是一頭霧水,鬧不清這到底又是唱得哪出,擺擺手說:“不管送給誰的,談錢就俗氣了啊,只要珠子好就行。你是不缺那點錢,我現在這案子不是還指望着你嗎?哪兒敢要你錢啊……”
“一碼歸一碼,這珠子錢我一定得給你,該多少是多少,反正是我買的。至于案子,你看着辦。”
袁山又噎了一下,還沒來得及繼續好奇地打探那得之不易的珊瑚珠子的下落,只聽得沈家謙說:“我回病房了,有事見
面再說。”嗒一聲挂了電話。他只得恨恨罵一聲:“奸商。”
沈家謙挂了電話,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卻沒有回病房,而是直朝着醫院外走去。走到醫院門口才記起來昨天晚上開來的車子已經被司機開回去了,他沒叫司機過來,在醫院門口等了一會兒,攔了一臺出租車坐進去。
回家以後,他在卧室轉來轉去,床頭櫃拉得啷啷響,床上被子都掀開了,行李箱也打開查看了,甚至連重年的梳妝間都找了個遍,就是沒看見袁山口裏那串珊瑚珠。 珠子是他那天晚上從東京回來,下了飛機直接趕去袁山那兒拿的。他記得回家後是拿進了卧室,後來等她回來,一直等一直等,電話又不通,急得他坐立不安,到處聯系人打探,慌亂間倒忘了把那串紅珊瑚擱哪兒了。
他坐在床上,靜下心來想了半天,不經意間擡起頭來,突然覺得這偌大的卧室空蕩而冰涼,恍然間似乎是回到了那天晚上他一直等不到她回家。那時候,他一個人呆在睡了很久的卧室裏,周圍的一切都那麽熟悉,可是沒有了她,又像是陌生。他又想起了昨天晚上在這張床邊,她抱着他不要他走的畫面。恍惚間卻是她的手纏着他的脖子一顆一顆解開襯衫鈕扣……他騰地站起來,阻止自己再朝下想。心裏卻有一根弦微微蕩了一下,他眯着眼想了想,忽然急急朝衣帽間走去。打開他的睡衣抽屜,撥開睡衣,在抽屜的最底下平躺着一個心形的黑色絨面盒子。他頓了一下,終于拿出盒子打開,橙紅色的珊瑚在燈光下華彩流光,晶瑩剔透,熠熠映在眼底。他小心翼翼地伸手過去撫摸,一粒一粒圓潤飽滿的珠子溫潤地從手心滑過。千年珊瑚萬年紅。他想,也只有千年萬年才有這樣一點暖紅色的流光。
收起珊瑚珠子的時候,他又記起來了。于是找到那天晚上穿的西服外套,幸好這幾天沒人打理衣帽間,衣服還沒送洗。他伸手進口袋一摸,掏出一個圓形的小盒子。裏頭是他在東京買的一枚戒指。他看了看,仍舊把這個小圓盒放進身上褲子口袋裏。可是拿着那裝紅珊瑚的心形大盒子,一時猶豫了一下。
他終究還是把那串紅珊瑚放進了她的梳妝臺的一格抽屜裏。那格抽屜在梳妝臺最下面,裏頭有一個檀木雕花的珠寶盒,也還有幾樣其他的大大小小裝首飾的絨布盒。他把那個心形的盒子放在最下面,壓上珠寶盒,慢慢關上了抽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