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不離不棄

到了第四個月的時候,重年漸漸開始反胃惡心,對氣味異常敏感,嘔吐得厲害,尤其每天早晨,趴在馬桶上幾乎要吐出膽汁了。偶爾在走出房間的時候會遇見沈家謙,他當然不會多看她一眼,衣冠楚楚直朝樓下走。遠遠把嘔吐得臉色蒼白雙腿虛軟無力的她丢在身後。連早餐桌上亦是沉默,只有輕微的餐具碰撞聲。吃完早餐,她有司機載去上班,他也走自己的。至于晚上,那是難得見着他的人的。這樣冷漠,他卻也會陪她去産檢,次次也不落下。到了那一天早晨總會在家,吃完早餐就等在客廳,然後載她去醫院。照例是一路沉默,他只開車,她看車窗外。到了醫院,他和醫生護士任何認得的不認得的人都可以寒暄笑談。外人眼裏的他無不意氣風發,萬衆景仰的人生,天之驕子何來落寞寂寥。

重年是瞧慣了他長袖善舞,人情世故裏如魚得水的一面,也自知再過幾十年如論如何做不來他的一半,免不了一臉漠然,冷眼旁觀。

幾回下來,他在回來的車上臉色也越來越冷。縱然他在外如何風度翩翩談笑風生,在她面前,向來只是由着性子撒氣,往好裏說是公子脾氣,無非也是高高在上頤指氣使——她不值得敷衍而已,偶爾睥睨一眼,已是極大的關照。

重年有時不經意在車前鏡裏看見了他的臉,總會忍不住想,那上面籠罩的寒冰不知幾時會碎裂成一片一片的冰塊,然後一齊統統朝她飛來,居高臨下地砸到她的臉上。

到底他還是顧忌孩子,即便滿臉怒氣,也會極力忍耐克制地到家裏的停車位。汽車緩慢地停下來,只待她兩只腳踏出車子,下一刻便是“嗚”的一聲引擎啓動,性能良好的車子倏忽竄出,如同踏蹄狂放奔馳的駿馬,肆意揚長而去。接下來幾天,再也見不到他,那是常事。

桂姐私下提起來,念叨他是犟脾氣,忙起來也像個一根筋的犟驢子,只曉得悶頭悶腦做事。重年只是微笑附和,一臉無動于衷的平靜,眉目間毫無怨氣。

桂姐看在眼裏,又并不曉得兩個人之間的心結,只當是一個冷淡,一個別扭,看看她的肚子,又反過來勸她:“其實男人有時候就像個孩子,你給他一顆糖吃他就能高興半天,你要是不理他,他想理你也堵着氣不理你。家謙就是這樣,我看以後自己的孩子出來了做了爸爸也改不了。他八成是瞧我們一門心思惦記着這個小東西,沒人搭理他,心裏不舒坦,妒忌了,跟自己的孩子還堵起氣來了,只是在外面胡鬧。照我說啊,就該冷落冷落他,叫他跟自己生悶氣去,可是也別盡由着他在外頭胡鬧,該管的還是要管。”

也許桂姐是

對的。重年又何嘗不明白這樣下去不行,時間可以建立一座城,也可以摧毀一座城。即便再深厚的情感,在時間的洪流裏也會有蒼白無力,何況是他們座已然傾斜倒塌的城池。然而,倘若他們還要在這座城池的廢墟裏若無其事地住下去,那麽總有一個人要低頭。或者他等的就是她的低頭。可她不肯也做不到。

伴着漸漸隆起來的腹部與一個小生命的茁壯成長,重年迎來了二十六歲的生日。那天早晨,她照例趴在盥洗室的馬桶上吐得一塌糊塗。梳洗完畢後,她換衣服收拾東西,準備下樓吃早餐,然後上班。起初并沒有留意,直到拿起床頭櫃上的手機時,才看見旁邊有一只黑色的小圓盒。她站了很久,視線漸漸透過那只小圓盒看見熠熠的光芒在閃爍。仿佛是當初一叉子下去,璀璨的光芒閃爍在青綠色的奶油間,碩大晶瑩的寶石,珠光寶氣直映到眼睛裏去。

她終究沒有打開那只盒子,打開卧室門走出去的時候,卻看見沈家謙靜靜地靠着門口走廊站着,仿佛是等她出來。他的眼睛看着她,沒有冷漠,亦沒有冰冷,只是看着她,卻又像是透過她看着很遠很遠某個虛空的地方。

他們一個在門裏,一個在門外。她的手緊緊地握在門把上,只需要幾步就可以走出去。可是她卻頓在那裏,忽然管不住自己的嘴巴,靜靜地問:“沈家謙,這也是你秘書建議的方法嗎?”

沈家謙有一瞬間的呆愣,只是怔怔地看着她,眼底一片空洞與茫然。

重年竟然笑了:“你有一個好秘書,你該好好謝謝她。”

他神色一變,臉上終于又是那種她熟悉的冷漠與冰冷。那一雙狹長的大眼狠狠地盯着她,像刀子一樣剜在她的臉上,漆黑暗沉的雙眸裏浮着碎碎的冰裂紋,仿佛要把她撕裂成一片一片。有一刻,她甚至以為他會狠狠給她一巴掌。她不是不害怕,卻固執地看着他。他終究什麽也沒有做,漠然轉身,大踏步朝前走去。

重年看着他的背影越來越遠,終于隐在了旋轉樓梯下,再也看不見。她退後兩步,渾身虛軟地靠着牆慢慢地滑下來,忽然又是一陣反胃惡心,還沒站起來,趴在地上就開始忍不住幹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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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重年度過了整個孤寂的秋天,除了周而複始的上班與定期的産檢,其他時候幾乎足不出戶。獨自在房間的時候,她看了許多許多的書,漸漸地開始把自己隔絕開來,沉入一個文字的世界。只是在沈老太太笑意盈然地告訴她孩子性別時,悵惘了一會兒。可是也只是一瞬間,下一刻也還是高興了起來。這期間她仍舊參加了這一年的CPA考試,在萋萋的慫恿下

,把剩下的三門全部報了。坐在辦公室而沒有工作的時候,她就看專業書。偶爾從書本裏回過神來,會察覺到肚子裏小生命在輕輕地動。她撫着肚子笑:“寶寶累了是不是?那我們休息好不好?”她開始了跟孩子說話,在自己單獨的辦公室裏,在夜晚大而空蕩的床上。她感受着一個小生命逐漸生長的喜悅與歡欣,生之愉悅壓倒了一切看似重要或者不重要的現實。

奈奈出生的那一天,漫天大雪紛飛,都說那是北京城裏那年最大的一場雪。大雪整整下了一個星期,重年也在醫院等待了一個星期。因為沈老太太不放心,在預産期前一個多星期就催促着叫人安排她住進了醫院,也把重年的母親接了過來。于是兩位母親和桂姐天天守在醫院,連沈家和亦和已繼續留學美國讀博士的雙年一起提前回來了,卻只有沈家謙一直到預産期前兩天才從歐洲回來。 沈老太太當着重年的面,自然是狠狠發了一頓脾氣。沈家謙只是默不作聲。

重年坐在床頭,看着窗戶外白茫茫的一片,已經忘了他們有多久沒有見過面了。自從那天她把他氣走了後,他起先連着一個多月沒有回來,後來不知道在哪天,又沉默地等在客廳,帶她去醫院産檢。她自然想得到總該是沈家人把他叫回來的,越發沉默下去。後來有一天産檢結束的時候,他面無表情地說要去歐洲一段時間。她默然了很久,回答了一聲“哦”。他就走了。連家門也沒有進,在家裏的停車位放下她,開着車子呼嘯而去。

第二天,沈家謙的父親得空也來了趟醫院,一臉溫和慈善與重年說了幾句話後,叮囑她安心待産。一轉身沉着臉把沈家謙叫出了病房。

在病房外的起居室裏,沈家老爺子坐在沙發上,呷了一口茶,對站在身前的兒子開門見山地說:“孩子的名字我已經取好了,叫沈君文,出生後,章秘書會給他上戶口。你這兩天就呆在這兒,哪兒也別去了。”

沈家謙擡頭看着自己的父親:“孩子的名字我也取好了,也跟媽說過了,叫沈奈奈。”

“那也能叫名字?”沈父“铛”一聲把茶杯撂在茶幾上,“虧你也想得出來,我瞧你是一肚子草包!還輪不到你來丢人現眼取名字,我說叫沈君文就叫沈君文。”

“我覺得沈奈奈這名字挺好的,您就別管了。”

“混賬東西!我不管誰管,你真以為我拿你無可奈何了!”沈父勃然大怒,氣得抄起茶杯,直砸過去,伴着茶杯哐啷落地,霍地起身直指着他,厲聲命令:“沈君文,我定了!”

沈父多年身居要職,宦海奔波,從來說一不二,不怒而威,連身邊多年的

機要秘書亦察言觀色,小心翼翼。在家裏更是只手遮天,命令多餘商量,萬分信奉“槍杆子裏出政權”或者說“棒下出孝子”,對自己的兒子從來是打罵多于說教,容不得半分忤逆,而且但凡不動怒,一怒随手抄起東西就打。沈家謙年少的時候也着實怕過,想到那雞毛撣子抽在背上的狠勁,即便人前說得冠冕堂皇“要打就打”,再硬的骨氣過後看見雞毛撣子也忍不住發怵。可是他又實實在在是個硬脾氣,從小到大,頂撞忤逆仍舊樣樣來,越打越勇,說好聽點是勇氣可嘉不怕痛,說實在點無非也就是個皮糙肉厚的“賤骨頭”。盡管母親姐姐桂姐個個苦口婆心地勸,也還是一根筋犟到底,一頓打也沒少挨。

沈父雖然在盛怒中,但多年來養成的準頭卻一點兒也沒偏,那一茶杯直朝着他砸過去。沈家謙偏了一下頭,茶杯撞到他肩上,反彈回去跌落在地,成了一地碎片。

這麽大的動靜,病房裏面自然也聽見了。沈家和最先跑出去,沈老太太随後對姜母嘆口氣:“這個小東西,一回來就惹他爸爸生氣,兩個都是硬脾氣,我出去看看。” 桂姐也同她一起出去了。

姜母還是頭一回碰見這樣的家事。她養了兩個女兒,又都自小乖巧,疼愛都來不及,哪裏舍得打罵。頓時猶猶豫豫地看着重年:“要不我也出去看看?”

重年其實隐隐約約有聽見一點眉目,只是忍不住心寒——原來他也會覺得無可奈何。這世上的事終歸是無可奈何,誰也逃不掉。她本來想說,別管了,随他去。想了想,卻還是點了點頭。

外面沈家謙還是硬挺挺地站着。沈家和忙不疊地擦着他肩頭灑落的茶葉沫子,一臉心痛。一跺腳又朝着自己的父親嚷:“沈奈奈有什麽不好聽的!用得着您發這麽大的脾氣,您幹脆砸我身上算了!”

沈父雖然對兒子向來是信奉硬棒子出政權的打罵,可是對女兒也認了一個老理——俗話說“窮養兒富養女”,女兒是用來疼的。現在聽到自己女兒這樣孩子氣的話,卻也沒動怒。倒是後頭出來的沈老太太白了她一眼,跟着又瞪了一眼自己的兒子:“名字當然要你爸爸來取,當初你和你姐姐的名字,哪一個不是你爺爺取的,你別一回來就胡鬧。”

沈家謙哪裏曉得順着臺階下,仍舊無動于衷:“反正您們別管,我說叫沈奈奈就叫沈奈奈。”

“你——”這一下,連沈老太太不由得也動怒了,一擡頭看見了重年的母親出來了,只得忍下一口氣,笑着說,“親家母,叫你見笑了,是在給孩子取名字呢。”

“哪裏哪裏。”姜母也笑。

沈老太太

瞟了一眼自己的兒子,眼睛餘光又看了一眼病房的方向,心裏一動,于是笑吟吟地接着說:“家謙說叫沈奈奈,他爺爺說叫沈君文,親家母,您覺得哪個名字好?”

姜母被問得一頭霧水,下意識看看相對的兩個人。一個是自己的女婿,可是另一個是自己女婿的父親,兩個人的面子都要顧,一時哪裏知道怎麽選。可是看着一臉和藹可親的沈老太太,又不得不回話,想了想,猶豫着選了個折中的回答:“都好都好,君文是大名,奈奈是小名。”

這本來是舊時的老傳統,現在也有許多城市和鄉下也還在因循守舊——孩子出世的時候随口叫一個小名,等到要讀書了,再正正經經取一個學名,也叫大名。

沈老太太恍然大悟,覺得好極了。擡眼見自己的丈夫臉色平和,又瞟了一眼自己那不動如山的兒子,果然也是垂着頭不說話。于是又笑眯眯地說:“好好,就這樣定了。”

于是,沈奈奈的名字就這樣定下了,隔了三天,整個病房都是一片“奈奈”聲。

重年是順産的。即便母親私下一臉惴惴地勸她:“聽說剖腹沒有那麽痛,我打聽了也安全,我們那時候是沒辦法,現在何必去吃那個苦。”沈老太太也開明地說随她選,但也強調還是要看生産時的具體情況,聽取醫師的建議。更有萋萋聽說她想要順産後,不曉得從哪兒忽然學來了一大堆知識,在她耳邊不停地嘀咕各種利弊,卻多數都是男女情*事隐秘。重年聽得面紅耳赤,雖然婚也結了孩子也要生了,可從來想不到男女之間還會有那麽多隐晦的講究,而男人又會是那樣在乎,自然更是想也想不到生孩子還會與那些有關。她已經很久沒有經歷過那些,自從與沈家謙鬧翻後,想也不會想起男女間的那些糾纏。就算從前和沈家謙相處得好好的那段時日,他有時放浪起來,在床第間說一些不正經話,卻也是三分含蓄七分調笑的優雅,她一概只當是污言穢語,根本也不許他說完,雖然多數也沒聽懂。萋萋也不管她支支吾吾的阻擋,該說的還是照樣說。結果重年也還是紅着臉說了一句:“我不在乎。”萋萋恨鐵不成鋼,咬牙直罵她傻瓜,不愛惜自己。

其實重年并不傻,她只想以最自然的方式延續生命,生下自己的孩子。她想,做一個母親,那是生命中必經之痛,是女人一生中最圓滿的儀式之一。

最終,在經歷了漫長的陣痛與分娩,每一次大痛襲來,她昏昏沉沉地以為自己是在油鍋上煎熬或者萬箭穿心,世界會在那一刻靜止,可是到底也還是堅持了下來。伴着寶寶一聲響亮的啼哭與産房裏接連而來的歡呼聲,她筋疲力盡

大汗淋漓地松懈了下來,卻迫不及待地搜尋寶寶的身影。終于有人抱來孩子給她看。她看見了寶寶皺巴巴的紅通通一張小臉,眼睛鼻子嘴巴都擠在了一起,情不自禁露出笑來,努力地仰起頭挨了一下寶寶的臉。那一刻心裏實實在在脹滿了歡喜,只是覺得幸福,仿佛躺在了五彩祥雲之上,像一朵白雲漂在藍天,陽光燦爛,世界這樣溫暖柔軟,這一切都這樣好。

在昏昏沉沉合上眼睛,要沉入睡眠之前,有一雙手輕輕地撫摸在她的臉上,把她臉上汗濕的發絲捋到耳後。她感覺到有溫暖而柔軟的觸感落在她的眼睛上,久久地停在那裏,仿佛是久遠而酣甜的美夢裏遺留的一吻,不舍得離去。她在失去意識之前,心裏一酸,動了一下頭。終于麻藥效力發作了,她又累又困,于是睡着了。

重年不知道的是,她流淚了。眼淚從眼角流出來,落在枕頭上。那雙手的主人低頭吻去了她眼角的熱淚,俯身在她的枕頭邊,臉挨着她的臉,久久沒有離去。那個大雪紛紛的下午,窗外的世界銀白璀璨,天地蒼茫而深遠,只有他與她臉挨着臉靠在一起。永生永世,不離不棄。

産房裏給她縫合傷口的醫師護士靜默無聲,從頭至尾沒有人發出一點聲音。最後結束了,那中年女醫師才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沈先生。”一位小護士終于忍不住細聲說:“沈太太只是累了,不會有事的。”

沈家謙擡起頭來說:“我知道。”

她只是給他生了一個孩子。她和他們的孩子都會好好的。他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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