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冷淡與熱情
重年又在醫院住了一個星期才出院。那一個星期她沉浸在初初做媽媽的喜悅中,其他任何事情仿佛都變得不再重要。她唯一關心的只是寶寶。他哭了,他是餓了渴了冷了困了,還是尿了不舒服了要人抱了。起初,只要奈奈一哭,她總是心裏反射性地跟着一緊,慌亂地叫人把他抱到身邊來,非得要摟在自己懷裏才覺得安心一點。一邊輕哄:“奈奈乖啊,不要哭,媽媽抱……”一邊又忙着去查看他到底是為什麽哭。
與她比起來,初為人父的沈家謙卻處之泰然多了。那個星期他自然是守在醫院,幾乎是寸步不離。有時沈奈奈哭起來,病房裏的一幫女人搶着抱在懷裏又是哄又是喂奶換尿布,他還會波瀾不驚地說:“孩子哭兩聲還不正常,都這麽緊張幹什麽!”可有時沈奈奈哭得久了,啼哭不止,他又不耐煩:“他怎麽總是哭?”
這些話,聽在重年耳裏卻如同針紮,幾乎是立刻冷冷地看着他。沈家謙那樣的脾氣,卻難得并不發作,仿佛沒有看見,只是看着沈奈奈不做聲。
白天病房裏的人總是多,沈家一幫人連同姜母,還有請的保姆,不時還有來探望恭賀的人群。他們其實連話也說不上,只是有時候他把沈奈奈抱給她。到了晚上,人少了,卻又是沈奈奈最不安生的時候,經常啼哭大半夜。雖然有保姆在,桂姐與姜母有時候也會輪流留下來看護沈奈奈,可是重年也還是沒有睡過一個好覺。她也并不覺得困,唯一擔心的就是奈奈。然而沈家謙又仿佛和她作對似的,經常晚上任沈奈奈如何啼哭,任她又急又恨地喊:“沈家謙,把他給我!”他卻偏偏就是不給她,和保姆兩個人手腳伶俐地喂沈奈奈吃奶粉,換尿布。
重年私心裏是想要全部喂母乳給奈奈吃的,可是她又并沒有那麽多奶水。在整個懷孕期間,任憑怎麽補,她一直都沒有胖起來,反倒是越發是消瘦了下去。沈奈奈出生後這幾天,因為身體虛弱,休息不好,越發憔悴。而沈奈奈胃口又好,比一般的嬰兒都要能吃,經常就餓得哇哇大哭,倒是有一半吃的是奶粉。
沈家謙并不關心沈奈奈吃的是什麽奶,只要他吃就行。用他的話說:“沒見過這麽能吃的,給他吃飽就行了。”重年最恨的就是他這樣漠不關心,又理所當然的神态。從前她也不是這樣的,可是仿佛從沈奈奈出生後,她所有的壓抑的情緒卻又忽然直朝着他爆發。她到底還是做不到一直那樣平靜。哪怕是再簡單不過的微笑,面對他,這時卻只有冷笑。她身體裏仿佛住着一個自己也不認得的自己,那個自己尖銳刺人,像一把尖利的細刀,只要碰見了他,總是蠢蠢欲動要
跳脫出刀鞘,露出鋒利冰冷的刀刃朝他刺去,不惜傷人傷已。
她厭惡這樣像刺猬小獸的自己,可是她也厭惡那樣的他。
沈家謙卻一直不理她,至多也就是背過身走開。出院的那一天,他們為了嬰兒室才真正地吵了起來。也就是那一天,重年才知道,沈家謙還準備好了嬰兒室,卻在主卧室旁邊。粉藍色的嬰兒床,天藍色的天花板,白色的窗簾,有保姆床,晚上保姆會照顧奈奈。沈老太太早已請好了兩個保姆輪流照顧自己的孫子。重年自然不肯和奈奈分開,她早已在自己的卧室備好了嬰兒床。等到晚上接她和奈奈出院的人該走的都走了,才終于一聲不響地要把奈奈抱到自己的卧室去。
她從嬰兒床上小心翼翼地抱起奈奈,轉身的時候,卻看見沈家謙站在嬰兒室門口。她垂下眼睛,不看他,只是抱着孩子要從他身邊走過。然而,他卻擋在門口,“砰”一聲關上門。懷裏的安睡的沈奈奈大約被關門的響聲驚到了,動了動頭。重年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背,終于擡頭說:“沈家謙,你讓開。”
他卻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你要去哪兒?”
重年反射性地掙紮了一下,懷裏的沈奈奈在這連番動靜中不滿地啼哭兩聲。她不敢再動,只是擡頭重複那一句話:“沈家謙,你讓開。”
沈家謙看了看她懷裏的沈奈奈,擡起頭來面無表情地說:“他該有自己的卧室,白天可以在你身邊,但晚上要留在這兒,保姆會照顧他,你也随時可以過來查看。”
重年卻被他這一番看似理智而冷靜的話刺到了,聲音忍不住尖銳了起來:“晚上奈奈也要在我身邊,他是我的孩子。”
他忍耐而克制地說:“你不要無理取鬧,你沒那麽多精力照顧好他。”
重年忽然歇息底裏了起來:“沈家謙,你就是要把我們分開是不是?就是要離婚,我也要帶着他。我知道你不愛他,可他是我的孩子,你不能把我們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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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着她,隔了很久,終于放開她的胳膊,神色冷淡,一臉漠然地說:“随便,但我跟你說,姜重年,孩子你永遠也帶不走。”他的話一說完,就調轉頭離開了。
重年看着懷裏閉着眼睛安睡的孩子,一瞬間又洩氣了,只覺得酸澀而無力,又苦又長綿延不斷。她清清楚楚地明白他最後一句話是真的——她怎麽帶得走這個孩子,她的孩子。
她卻越發把孩子守得緊了。
沈奈奈好動,漸漸地,躺在嬰兒床裏也不得安生,舉手擡腳,睜着眼睛看來看去。稍有不如意,又毫無預警,突然放聲啼哭,聲音又響亮。漸漸地,重
年也明白了,孩子的哭聲不含悲喜,沒有難過,只是一種傾訴,餓了渴了困了尿了,甚至是覺得無聊了,沒人陪他玩,都可以放聲大哭。這樣哭得驚天動地,只是為了吸引注意,得到了想要的,又能很快就停止下來。可是她白天黑夜都看着孩子,自然休息不好,眼睛四圍都是暗青色的影子,一臉憔悴的蒼白。
姜母憐惜女兒,看不下去,私下裏不止一次勸過:“晚上還是讓奈奈睡在嬰兒室吧,我跟保姆一起看着,不會有事的,你也好好休息。”也欲言又止地提過:“你也該搬回主卧室去睡了。”
重年自是知道母親大概是在這裏住久了,漸漸地察覺出來了問題,只得推脫等孩子滿月。然而又沒有心思和能力去粉飾太平,裝作什麽事也沒有。何況沈家謙從那天晚上走了之後,又照舊好幾天才回來一次,大約也是因為孩子才終于回來。這不是她想掩飾就掩飾得了的。她只想等着奈奈滿月了,母親可以回家過安穩日子,不用在這裏胡思亂想而難受。
沈家為沈奈奈滿月,特地在家品軒擺了一場滿月酒。趕上沈奈奈前幾天就有點低燒,沈老太太自然不放心,抱在懷裏摸了又摸,這幾天已連續請醫生來看了好幾趟。重年自然沒有抱着奈奈去。
這天晚上沈奈奈難得沒有鬧騰很久,吃飽喝足後,伸了個懶腰,便躺在自己的嬰兒床上安安靜靜地睡着了。重年看着他睡得安詳寧靜的小小臉,宛如小小天使,然而這個小天使一旦睜開眼睛,又實實在在是個小惡魔,折磨得人圍着他團團轉。她這一個月下來,已經有了點經驗,估摸着他這一覺大概可以睡三個小時,到那時候又該喂奶了。便訂好鬧鐘,也躺下來補眠。
重年睡得并不沉。自從奈奈出生後,看着孩子,已經習慣了淺眠。意識迷迷糊糊的時候,卻漸漸感覺到有辛辣的氣味萦繞在鼻端與舌尖,壓迫而窒息,長久不去,仿佛是酒的味道,又像是熟悉的氣息。而胸口也仿佛壓着一塊沉重的大石,喘不過氣來。
她覺得難受,掙紮了很久,終于還是醒了過來。昏暗的床頭燈下,沈家謙趴在她的枕邊,大半個身體伏在她的身上,他的臉埋在她的頸項邊。她只覺得熱熱的氣息貼着她的脖子,伴着濃烈的酒味。她怔了一下,有幾秒的時間頭腦一片空白,漸漸才反應過來,動了一下頭。可是他卻一動也不動,她看不見他的臉,不知道他是不是睡着了。她用力推了一下他的肩頭,仰起頭想要坐起來,他卻忽然擡起頭來。
重年楞了一下,恍然間對上了他的臉。隔得極近,燈影憧憧裏,她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只是怔怔地看着他。在
這樣的暗夜裏,許許多多相似的畫面忽然紛至杳來,遙遠而又模糊。她曾經看過的這張臉——校園婆娑竹影下的晦暗不明,商場玻璃櫥窗前的專注空洞,黑夜裏伏在她身體上的強勢堅決,走廊門口的冷漠遙遠,那些喜怒無常的盛氣淩人的高高在上的睥睨不可一世的……那麽多的畫面隔着時光混亂交織,漸漸與面前的這張臉重疊。
她的雙手仍舊搭在他的肩上,仰着頭看他。昏暗的燈光下,那一雙眼眸透明純淨,仍舊像個孩子,仿佛滿溢依賴與信任。這一刻,時光之門悄然開啓,他沿着重重疊疊敞開的門縫穿越歲月深處的隧道,一直走一直走,回到許多年前的那個漫天大雪的晚上,她仍舊緊緊摟着他的脖子躺在他的懷裏。往事深影憧憧,仿佛從未離去。沈家謙輕輕喊一聲:“重年——”終于情不自禁地伸手捧着她的臉,仍舊在她的眼睛上落下一個吻。
他說:“重年,我知道無論過了多久,我還是會把你找回來。”
重年心裏一酸,所有壓抑的情緒深埋的往事一齊朝她狂湧而來。她忽然不顧一切地要推開他。他卻不肯,不管不顧地直朝她吻下來。她被他重重地壓在身下,一瞬間唇齒間充滿了辛辣而濃烈的酒氣,躲也躲不開。嬰兒床上的沈奈奈忽然放聲啼哭。重年心裏一緊,又急又氣,可是被他堵着嘴只能發出嗚嗚聲,只能使勁伸手推他的胳膊。然而沈家謙仿佛并沒有聽見孩子的哭聲,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掠奪裏,她越掙紮,他的動作越蠻橫激烈。她的頭被他壓得陷進枕頭裏,他一只手捏住她的下巴,狂熱而迷亂索吻,另一只手卻不知什麽時候已經伸進了她的睡衣裏肆意撫摸。重年一瞬間喘不過氣來,在他唇舌間濃烈酒氣的刺激下,反射性的一陣反胃惡心。她晚上原本是沒有胃口的,可是母親去參加奈奈的滿月酒之前硬逼着她喝下了一碗雞湯。現在那一碗雞湯在腸胃裏一陣翻湧,一股酸氣直朝喉嚨口湧來,嘴又被他堵着,忍不住幹嘔了起來。沈家謙在意亂情迷裏聽見她從喉嚨發出的幹嘔聲,動作頓了一下,詫異地擡起頭來看着她。重年脫離了他的掌控,一偏頭就吐了出來,顧不得一身的狼狽,用力推開他朝旁邊的嬰兒床奔過去。
沈家謙坐在床上,眼神從最初的混沌迷茫漸漸清醒了過來,最後一臉漠然。看着她又慌又忙地把沈奈奈抱在懷裏,仿佛是抱着這世上最最珍貴的寶貝。他聽見她又輕又軟的聲音響起:“奈奈乖,不哭,媽媽抱……”在這樣的夜裏,低柔回旋。是他聽過許多遍的,卻又是對他從來也沒有過的溫柔溺愛。
他曾經以為只要她天生冷淡,天性如此,那也沒有什麽
緊要。他幾乎也以為他不需要她的熱情,可是——其實她也有這樣溫柔的聲音。
他冷笑了一聲,看着枕頭邊淋漓的污穢,終于明白自己又做了一場夢。他不再看她,站起來直朝着外面走。打開門的時候,卻又頓了一下:“姜重年——”他背着她沒有轉身,只是一字一頓地說:“如你所願,我以後再也不會碰你。”
他的聲音和在奈奈此次彼伏的啼哭聲裏,模糊而又冷漠,重年怔了一下,只是低頭看着面前這張啼哭不止的小小臉孔。
然後,是關門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