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上)
無論多麽狼狽的夜晚總會過去,晨曦初綻,霞光漫天,新的一天總會到來。重年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起過那個晚上,可是一天又一天,那個晚上仿佛夢魇一樣,留在了記憶深處,一點一點融入身體,仿佛成了身體的一部分,成了活着的一部分。總是會在毫無防備的時候,頃刻間思潮翻湧,整個身體被大力擊中,直擊心底,前塵舊事齊齊兜上心頭。也許只是在過馬路的瞬間,或者是在夜晚的床頭從手裏的書與文字中擡起頭來,看着奈奈安睡的臉孔,或者也僅僅只是什麽也沒有想,大腦放空的幾秒鐘。那樣的時刻,所有的過往和從前一點一點被揭開。那些蟄伏在心間的細密心事漣漪一層一層翻卷,水面之下的記憶鮮活如初,他的每一個表情每一個字都記得清清楚楚,恍若近在眼前。
那時候,他們誰也不知道,那一句話會是漫長的孤寂和清冷。即便他說得那麽堅決冷漠,她平靜地低下頭。
重年常聽的一折戲裏,有一句唱詞:“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年少如花之時,只是喜歡那華麗精致的文字和纏綿婉轉的故事,那樣至死不渝的執拗。那個叫杜麗娘的女子,直至她寫真留畫死後,魂魄面對冥判時,卻只是問:“勞再查女犯的丈夫,還是姓柳姓梅?”
十幾歲的重年曾為這句話痛徹心扉,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直朝下掉,哭得滿臉都是淚,反反複複在心裏念那句話:“他年若傍蟾宮客,不是梅邊是柳邊。”
十幾歲的花季,世間哀痛莫過如此,可是世間執拗莫過如此。
那時候,重年把薄薄的一本書看了一遍又一遍,大段大段的詞句都是十幾歲的時候根深蒂固記下來的。可總要到年紀漸長,春花已開到荼靡,姹紫嫣紅開遍即将付與斷井頹垣時,才漸漸體會出那裏面更深遠的哀痛。
那終究只是一個至情至愛至美的夢。從來夢中之情最真又不是真。世間何得如此良辰美景。
牡丹亭終究只是一個女孩子的夢,而如花美眷終付與似水流年。
在二十九歲的這個尋常的暮秋初冬,風輕雲淡,碧空如洗,重年看着面前緊緊抓着她的袖子纏着她,非要她帶他一起出門的沈奈奈,頃刻間思緒翻飛,忍不住傷感。
那麽多歲月就那樣過去了,她的青春已經快要連尾巴都不剩了。而曾經懵懵懂懂的愛和婚姻,仿佛也只是一場夢。似乎她仍舊沒有一樣是圓滿的。終究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肩膀被人大力搖晃了幾下,重年恍然回過神來。卻是賈真真,一臉無可奈何地拉她起來:“發什麽呆啊,好好的傷春悲秋啊,快瞧瞧你那
寶貝兒子!”
重年怔了一下,恍然間卻又想起有個人也曾經嘲諷過她傷春悲秋。
“我實在是拿沈奈奈沒辦法了,他瞧你不理他,就氣烘烘地跑了,我拉都拉不住,你看他把我手咬的,這小東西力氣倒是不小脾氣也不小!”賈真真一邊告狀,一邊倒真的把自己的手伸過來了。
重年一看,那手背上頭果然也有細細的牙印痕跡,襯着嫩白細膩的肌膚很是明顯也越發慘不忍睹。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沈奈奈,你給我站住!”
已經跑到前頭一片凋殘的花地上的沈奈奈倒真的站住了,不過顯然不是害怕,反倒是回頭揚起下巴來目光炯炯地問:“那你帶我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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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年快步走過去,看着那張倔強的小臉,簡直無可奈何。她今天和萋萋約好了去購物,晚上萋萋的未婚夫要請吃飯,當然還是萋萋要介紹未婚夫給她認識,說給她在婚禮前見見人。重年因是頭一回和人家正式見面,又實實在在為萋萋高興,想到身邊黏着個小惡魔,擔心這個不叫人省心的孩子會在一邊淘氣搗亂。于是上午就帶奈奈來了爺爺奶奶這兒,想吃了午飯順理成章地把他留在這裏。恰好賈真真也帶着雙胞胎來了,上午幾個孩子倒是玩得不亦樂乎,她也難得清靜了半天。可是中午吃完飯,沈奈奈聽說雙胞胎一會兒就要去姥姥家了,無論她怎麽哄騙,也不肯再留在奶奶家了,非得跟着她。沈老太太自然不舍得,抱着他可憐巴巴地問:“奈奈不要奶奶嗎?”沈奈奈倒是會哄老人:“奶奶,明天我放學了就來。”一句話,沈老太太喜上眉梢,連連說:“好,好,奈奈乖。”
沈奈奈可不乖,從出生就跟乖是一點都不沾邊的,即便躺在嬰兒床裏像個小小天使。起初有一點不如意就哇哇大哭,鬧得人仰馬翻。而一天一天漸漸長大,會說話會走會跑的沈奈奈也仍舊是個小小天使,濃眉大眼,眼眸純淨,宛如天使——當然在不鬧騰的時候。一旦鬧起來,尤其那雙大而狹長的丹鳳眼瞪着人或者斜睨着人的時候,也實實在在是個貨真價實的小惡魔。身邊帶他圍着他轉的幾個人無不頭痛。拿這個小惡魔沒有法子的時候,桂姐也只能無奈地看着他,對重年念叨:“跟家謙小時候簡直一模一樣,一雙眼睛滴溜溜轉來轉去,成天一腦門的淘氣犯閑,又調皮又搗蛋,簡直不叫人安生,主意還多着,鬼精靈一個,還不肯人說,什麽都要自己說了算 。”偶爾也會狀似無意地順帶問起:“家謙這一陣還在忙?”
他素來喜怒無常,翻臉比翻書還快,這幾年更是厲害了,在家總是難得有好臉色,一點小事不如意,就會冷下臉來,拂袖
而去。奈奈起初怕他,看見了他,就歪歪扭扭搖搖晃晃地跑開,可是漸漸大了一點後,大約是開始記事了,又不怕了,沒事就喜歡跑去他的書房呆着,還總喜歡在他身邊轉來轉去,仿佛是在打量探尋。尤其會說話後,經常還會揚起下巴,一臉神氣得睥睨不可一世,奶聲奶氣地說:“沈家謙,你回來幹嘛?”沈家謙皺眉,對他也很少有好臉色,嫌他又吵又煩,惱了,直接喝一聲:“滾蛋!”奈奈卻也還是不怕,瞪着一對大眼珠子,氣得腮幫子都鼓起來:“沈家謙,這是我家,你才滾蛋!”最後直氣得沈家謙拂袖而去。
此時,穿着黑色的羊絨圓領毛衣,米色長褲,黑色淺口小牛皮軟靴的沈奈奈,微微揚起下巴,冬日暖陽下一張澄淨純真的臉異常粉嫩晶瑩,煞是好看可愛。然而,那大而狹長的鳳眼直看過來,那睥睨的神情,微微帶着不可一世的倔強,也實實在在介于天使與惡魔之間。
重年又哪裏奈何得了這個小惡魔,只得蹲下來,再一次輕聲細語地嘗試勸哄:“媽媽要陪萋萋阿姨去買東西,奈奈在這兒和奶奶一起,媽媽晚上回來就來接奈奈回家,好不好?”
“No!”一聲響亮的回答。
重年噎了一下。暑假的時候,沈家和挂念沈奈奈,連哄帶騙接他去美國玩了一個多星期。頭兩天,重年倒還好,身邊一下子清淨了不少。然而不到三天,就開始覺得空落落的,不習慣身邊忽然少了個麻煩精,成天擔心他在那邊吃不好睡不好,于是自己整天也吃不好睡不好,在電話裏面聽到他頑皮的聲音都恨不得他能在身邊,能抱在懷裏。沈奈奈倒是好吃好玩了一個多星期,最後良心發現,才鬧着要回家要媽媽。沈家和見繼續哄騙也沒用,各種新奇的花樣也都不能再吸引他了,萬分不舍地又把他送了回來。
卻沒想到,沈奈奈去美國玩了一圈,回來後倒成了個假ABC,說話開始中英文纏夾,一句中國話裏經常有好幾個英文單詞。本來就是還不滿三歲的孩子,說話奶聲奶氣不清不楚。這一下,更聽得人天南地北稀裏糊塗了。重年擔心這樣對語言學習不好,慢慢引導了一個多月,才叫他漸漸地一句話只說中文或者純英文,不洋裏洋氣地夾纏。可是沈奈奈說得最多的一個英文單詞卻是如論如何也滅不了的,沒有中英文夾纏不清,一聲幹脆利落地地道道的美式腔,那就是:“No!”
重年板起臉來:“跟媽媽說中文。”
沈奈奈揚揚下巴,仍舊是一句幹脆利落擲地有聲的斷然拒絕:“不要!”
重年徹底崩潰了,只得說:“你先跟三嬸嬸道歉,還有以後不許咬人
。”
“那你帶我去嗎?”
重年瞪了他一眼:“不許講條件,去道歉!”
沈奈奈鼓起腮幫子,大眼圓瞪。
後頭走近的的賈真真遞了個眼色給重年,非常配合地直甩着手“哎呀哎呀”地叫。沈奈奈看了她一眼,摸了摸頭,終究還是一臉懊惱地邁着小腿跑過去:“三嬸,我給你吹吹!”
賈真真把手伸過去,沈奈奈捧着她的手像模像樣地吹了幾口氣:“三嬸,還痛嗎?”
賈真真橫了他一眼:“你說痛不痛?你還咬三嬸嗎?”
沈奈奈撓了撓頭,索性把自己的手伸過去,一臉正氣凜然:“那三嬸也咬我一口。”
賈真真“噗嗤”一聲笑了:“我才不咬你,反正你咬了我一口,你以後不聽話了,我就告訴沈家謙。”
沈奈奈撇撇嘴,理直氣壯地說:“關沈家謙什麽事!我又不怕沈家謙!”
賈真真倒是也被狠狠噎了一下——怕他也不叫沈家謙了,還從張開口說話就一路沈家謙叫到現在。沈奈奈卻一臉神氣地回頭,雙腿在地上交叉踮兩下,得意洋洋:“媽媽,Let’s go!”
重年徹底無語了,簡直有一種大禍臨頭的感覺。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