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下)
重年并沒有機會對沈家謙說出奈奈格外糾真的那句話,因為第二天早上在飯廳根本就沒有看見他的人,一連幾天他也沒有再回來。她已經習慣了,倒并沒覺得怎麽樣,只是奈奈惦念着自己的“冤屈”,賭了好幾天氣。 天天回家就跑進他的書房,把書櫃上的書只要夠得上搬得動的,一本一本搬到地上來,繞着他的辦公桌圍了一圈。重年頭一天進去發現後,不免好笑,也試着阻止過。然而哪裏管用,沈奈奈的牛脾氣上來了,好說歹說也沒用,就是要和沈家謙對着幹。到最後,重年倒是被他繞進去了,也覺得沈家謙冤枉他“罪大惡極”了,索性由得他了,只是擔心他被大部頭的書砸到腳,過一陣就進去看看。
接到母親打來的那一通電話時,已經又是一個周末,重年還在沈家謙的書房,結果書沒有砸到奈奈的腳,卻是電話砸了她自己的腳。
旁邊忙着搬書的奈奈好像被吓到了,連忙“咚”一聲扔下書跑過來:“媽媽,我給你吹吹不痛!”像模像樣趴在地上吹吹她的腳,又踮起腳想摸到她的臉,奈何實在太矮了,怎麽也夠不上。
重年從大驚裏反應過來,胡亂抹了兩把眼睛,對他說:“奈奈,媽媽有事去找小姨,你在家裏和桂奶奶一起吃飯。”她撿起電話,匆匆跑到樓上房間拿包,又在抽屜裏一通亂翻,把所有可以動用的卡都塞進了錢包。最後還得安撫幾句一路跟着她還非得跟出門的奈奈,哄他說很快就回來,連和桂姐打聲招呼都忘了,“砰”一聲把奈奈關在門裏,只曉得要去找雙年。
雙年還住在學校的單身宿舍裏,她出門後連打了幾個電話都不通,猜測她是在醫院,于是又打車直奔醫院。
車子在醫院門口停下,出租車司機大約是見她面色慘白,又一直催促快點,收錢的時候好心安慰她:“姑娘,是親人生病了吧?別急,到了醫院就是還有希望。”
一句話,重年的眼淚忍不住在眼眶打轉,回頭看見夜色裏燈火通明的急診大樓時,眼淚更是止不住地往下掉。她稀裏糊塗的直奔胸心外科,在大廳裏卻迎面撞到一個護士身上,打落了她手裏拿的東西,一陣晃啷聲和着清脆的碎裂聲傳來,大理石地上散落了一地碎玻璃片,藥水也逶迤流散開來。重年一疊聲說:“對不起,對不起……”恍恍惚惚裏,整個大腦一片空白,只是下意識想要蹲下去撿東西,直到腳底下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才慌忙地退開兩步,卻沒想到一腳又踩在碎玻璃片上,腳底下一個踉跄,她沒穩住身子,直直地撲到了地上去。
那護士眼睜睜地看着,吓得一陣尖叫。重年大概是摔麻木了,最
初趴在地上卻并沒有感覺,漸漸地才感覺到疼痛,全身上下都在痛,手掌心更是鑽心的疼,像被刺穿了。她擡起手來,才看見手心裏有血在蜿蜒流下來。 這點血卻提醒了她,她撐着地想挺身從地上爬起來,胳膊卻忽然被人扯離地上的碎玻璃,有人扶着她的腰抱她起來。她下意識勾住那人的脖子,轉過臉來卻怔住了。
她終于心裏一酸,直到這時候才覺得沮喪而無力,剛剛趴在地上渾身疼痛的時候她也沒有覺得酸澀,只是想趕快爬起來,因為她不能倒下。可是她卻看見了他——偏偏是在這時候,她總是什麽事都辦不好,總是在最狼狽無助的時候遇見他。
周顧走出電梯的時候,其實并沒有看見她。他是聽見了尖叫看過去,才看見躺在地上的她。而光滑潔淨的大理石地板亮晃晃的映出水光,他走進了才發現地上還有碎玻璃片,頓時想也沒想就走過去抱起了她。他一直走到幾米開外,看了看地上一片幹淨才放下她。重年腳落地的瞬間卻還是忍不住咝咝地吸一口氣,踮了踮腳。
周顧很快察覺出來了異常:“把鞋脫了吧。”一面說話,一面也直接提起她的那只腿,扒掉鞋子。翻過來一看,平底軟皮鞋底紮着幾塊碎玻璃,直接嵌進去紮穿了薄薄的鞋底。他扔掉鞋子,扒掉了她的另一只鞋。
對面那小護士起先對着一地的亂攤子,一臉怨氣沖天,可是等到見到她滑倒在碎玻璃與藥水地上,又什麽氣都沒有了。這時候在對面好心提醒:“這地上摔碎的有輸液水還有一打體溫計,輸液水是給病人配的流感藥沒大事,但體溫計裏的汞有劇毒,碎片紮進了肉裏可就麻煩了,最好帶她去清洗包紮下傷口。”
周顧馬上道謝,又說:“打破的吊水瓶和體溫計我一會兒去繳費。”
那護士也沒客氣,論起事故責任也該這樣。于是點點頭說:“我去找人來收拾,你先帶她去急診室吧。”
重年穿着襪子站在光滑潔淨的大理石地上,卻不知道該說什麽。還是他問:“你來找雙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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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年“嗯”了一聲。
周顧說:“雙年在手術室,我先陪你去清洗傷口。”低頭看見她的腳,又頓了一下。重年察覺到他的視線,吶吶地說:“我可以自己走。”
周顧大概也覺得不方便,便只叮囑 :“那你小心點。”
到了急診室,醫生給重年清洗傷口的時候,他說:“我出去一下。”重年原本以為他是去繳費,可是等到醫生清理幹淨了她手掌心裏的碎玻璃,又給她上了藥水,連同腳底心紮破的地方也一并查看上藥了,他還沒有回來。她去收費處看了也
沒有他,她急着去找雙年,也顧不得一身狼狽,于是脫掉已經沾染了淋漓的碎玻璃與藥水的外套,看皮鞋底嵌的碎玻璃不容易□,索性提着鞋子還是穿着襪子,徑直走向電梯處。到了心胸心外科一問,雙年果然還在手術室,她知道不方便打擾,又問了手術還需要大半個鐘頭,便和家屬一起在手術室外等着。
周顧卻也知道她在這兒,隔了不到一刻鐘,拎着兩個袋子找來了,裏頭卻是一雙軟底皮鞋連同襪子還有一件白色的針織外套。
他把鞋子放在地上,外套遞給她:“穿上吧,我去醫院附近買的。”
重年看着地上的鞋子還有近在眼前的外套,心裏一暖,卻是說不出來話,無論再多的感謝都成了多餘。她沉默地接過他手裏的外套穿上,他又遞來襪子,她穿上鞋襪,才擡起頭對他笑了笑。
周顧直到這時候才問:“你這麽着急找雙年是不是有什麽事?”
重年轉過臉去看着手術室門口,因為手術還在進行,門上方的一盞紅燈高高照耀,在紅彤彤的燈光下的那一扇門莊嚴沉默,或許還帶着抹不去的哀痛。她終于低聲說:“我爸爸現在也在手術室。”
周顧微微擡眼,有瞬間的詫異,但很快鎮定下來:“你先別急,你知道是哪家醫院嗎?告訴我醫院。”他的聲音仍舊溫文爾雅不緩不慢,可是卻帶着堅定的鎮定人心的力量。重年接到電話後又急又慌,只知道父親出事被送往了省城醫院,其實并沒有詳細問母親是哪家醫院,這時候倒是漸漸冷靜了下來,和他一起走到樓下心外科辦公區外的走廊,給母親打了一個電話,詳細詢問了目前的狀況。然後又一一轉告給周顧。
周顧記下了重點,也開始打電話,大概十幾分鐘後才挂掉最後一通電話,說:“我已經聯系了醫院那邊,也找了還在那邊同濟的梁教授過去了,你先別擔心,梁教授是神經外科專家,對這種開顱手術經驗豐富,他主刀的成功率在國內是排得上號的。”
重年在他打電話的時候,在旁邊已經聽出來了一些信息,忽然也想起來了許多年前也是在這家醫院。仿佛是宿命一樣,生命總是這樣一次又一次的輪回,她頓時說不出來是什麽感覺,只是心亂如麻。她半晌才擡起頭來說:“周顧,你能幫我訂兩張機票嗎?越快越好,我想和雙年一起趕回去。”
周顧又開始打電話。走廊的盡頭有一扇窗戶,重年走近了幾步,看着窗外闌珊的燈光,遠處夜色裏的家家燈火,只覺得遙遠而又模糊,像沈家謙這幾年留給他的背影一樣,而她又有多久沒有看見家的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