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中)

重年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室內已經有了朦朦胧胧的亮光。大概天已經亮了,只是窗簾緊閉,所以光線顯得昏暗。她動了動睡得酸軟的身體,翻身想要坐起來時才看見有一只手橫在她的腰間,身側也感覺到了熱熱的體溫透過睡衣緊緊貼着身體。她怔了一下,忘了要起身,只是頭歪在枕頭上看着近在咫尺的那一張臉。

他的額發軟軟的垂下來,又長又密的眼睫毛眯成一條線,她從來沒有留意到他的眼睫毛原來這麽長,像一尾又黑又密的羽扇,密密匝匝地垂下來遮住那雙總是漠然看着她的眼眸。那些高高在上,盛氣淩人,睥睨不可一世……所有的她深惡痛絕的纨绔浮華統統被關在那雙安然閉合的眼睛裏,她看見的只是清晨熹微晨光裏,他的頭抵在她的枕頭邊上的睡臉。其實她很少這樣看他,還是在這樣近的枕頭邊,離上一回她看見他的睡臉已經不知道隔了多久,睡着了的他臉孔安詳,越發顯得眉目朗朗,嘴角卻微微抿緊,帶着脫不掉的稚氣和天真,仿佛是那個永遠住在男人心裏沒有長大的小男孩,而這一刻安然入睡的他,也只是個還沒有長大的小男孩。

重年在這一刻想到了奈奈,有許多早晨她睜開眼睛,看着奈奈睡得安然寧靜的小小臉孔,前一夜那些被生活而扭曲壓榨的絕望惶惑,甚至是夢裏的失落悵然,總會在一瞬間蕩然無存,漸漸地內心安寧——盡管外面風雨琳琅,現實苦澀而漫長,仿佛是永無止境的一日一日孤寂凄清的輪回,然而有了清晨枕邊的那張臉,她也有了面對殘破不堪的生活裏那雙漠然的雙眸和他遙遠而模糊的背影的力量。雖然微不足道,但是卻已經是她的全部。

她看着面前這張相似的臉孔,一模一樣的眉眼,睡着了一樣的孩子似的稚氣,忽然心裏一酸,忍不住難過了起來。

沈家謙卻在此時睜開了眼睛,對上她恍然發怔的面孔,不覺也是一楞,神色迷茫而空白。他不知道她為什麽這樣看着他,卻又被她眼底的專注和惘然擊中,下意識伸手去碰觸她的眼睛。在他的指尖剛剛觸摸到她的眼皮時,她忽然眨了眨眼睛,細密的眼睫毛像羽翼撲閃着劃過他的指尖,一陣顫動沿着指尖暈開蕩漾。他清清楚楚地記得這樣的顫動,盡管時移事往,他曾經也有過那麽美那麽好的夜晚。他仿佛觸電似的朝後一彈,如同大夢初醒,翻身下床就開始找自己的拖鞋。

重年靜靜地看他伸腳套了兩下,反倒踢翻了一只拖鞋。此時此刻,他當然是沒耐心的,一把提起那兩只拖鞋,赤腳走去了浴室。

這一整個早上,沈家謙的耐心都不好,連動作仿佛都變得笨拙

遲鈍了起來。在樓下餐廳吃早餐的時候,還打翻了咖啡,他又沒及時讓開,于是一杯滾燙的咖啡幾乎全潑濺到了他的腿上。

重年坐在他身邊,也賤到幾滴在毛衣上,卻還是下意識抽了幾張紙巾先遞給他。姜母在對面驚呼:“燙到了吧?還冒着熱氣,趕快擦擦吧。”

“媽,沒事,隔着衣服燙不到哪兒去,我去擦擦就行了。”沈家謙接過紙巾,無所謂地擺擺手,轉身去了盥洗室。

雙年和周顧天蒙蒙亮的時候就趕早班飛機走了,現在餐桌上就剩下重年和母親兩個人。 姜母看着重年,一臉擔憂地問:“你們沒吵架吧?”

“媽,我們吵什麽架?”重年沒事似的說。這幾年她已經可以在父母家人面前若無其事地收起生活的千瘡百孔。起初當然沒那麽容易,可是一回兩回下來,漸漸地就沒有那麽難了,生活的表面仍舊熱鬧鮮活。

姜母仍然勸說:“他能馬上趕來已經很好了,你也別怪他沒陪你一起回來,有事絆住了總是有的。”大概是沈家謙這一早上心神不寧,狀況頻出,根本不像平日裏的從容優雅,才令她如此想。重年何嘗想不到,只是說:“我知道,他出差了。”

沈家謙從盥洗室回來時,褲子大腿上一片水洇濕的痕跡,他大概是拿濕毛巾擦了擦了事。姜母看見了就說:“等會兒吃了飯還是上去換身衣服吧。”

沈家謙卻大方自然地說:“媽,我沒帶衣服來。”轉過臉來看着重年,煞有介事地問:“你知道這附近哪兒有購物商場?”其實,酒店服務何其周到,這家周顧訂的酒店又是這城裏數一數二的,房間的服務指南上有各大百貨公司、商場、餐廳、游覽名勝等等地址,只要一個內線電話,即可提供叫車服務,對貴賓自然會有專車接送往來。

重年是遠遠比不上酒店的服務指南的,她原本就沒在這城市生活過,只是外出讀大學後每回回家要經過這座省會城市,或者寥寥幾回有事情要來這裏,對這座與自己家鄉所在的小城只相隔一個多鐘頭的城市最大的印象是熱鬧喧嘩,自然也是陌生的,連路和方位都分不大清楚的,昨天上午還是周顧帶着她和雙年在醫院附近的一家百貨超市簡單買了些個人随身用品。然而他當然不會去超市買衣服,她頓了頓,說:“等會兒我問問前臺吧。”

Advertisement

姜母卻客氣了起來,不無感激地對沈家謙絮絮說:“這回她爸爸又要麻煩你,還讓你急着趕來什麽東西都沒來得及帶,你看看缺什麽,等會兒吃完飯就和重年一起去買吧,出門在外什麽都沒帶怎麽方便。”又招來服務員,給他點了一碗蛋酒,說:“咖啡喝多了

不好,你嘗嘗這裏的蛋酒,昨天早上周顧喝過說這味道北京都少見,重年從小就喜歡喝,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慣,要是喜歡,下回過年你們回來了,我釀好糯米酒在家裏做給你們吃。”

所謂蛋酒便是釀好的米酒打上蛋花煮成,味道清甜甘美,和着幽靜的酒香。重年從小就看母親釀米酒,舀幾勺糯米浸泡在水裏,待到米泡得松軟膨脹放進籠屜裏蒸熟,加入酒曲慢慢攪拌,最後還要拿勺子把和着酒曲的一盆糯米壓得平平整整,在中間卻要挖一方小小的洞。 小時候的重年,喜歡趴在桌邊把食指伸進那個小小的洞裏轉圈,既神秘有趣又滿含期待向往。可是每回都要被母親念叨着揪出手指頭,說弄髒了酒糟就不能吃。因為那方小小的洞裏漸漸地會盛滿滲出的乳白色酒汁,那是經過時光慢慢分解釀造而成。

重年低頭喝蛋酒,耳邊聽得沈家謙慢悠悠侃侃而談釀造酒糟,由溫度,大米的選擇,酒曲的比例,裝罐的細節,點點滴滴道來,竟然像真的。她心裏卻忍不住想,他什麽酒沒有喝過,何況是這糯米酒煮的蛋花。如同桂姐說他的話——講起吃來,頭頭是道,沒有不曉得的也沒有找不到的。纨绔浮華裏也還有漫不經心的世家公子修養。

吃完飯,他們仍舊先去了趟醫院,然後才去給沈家謙買換洗的衣服。重年原本覺得男人的衣服最好挑選不過,款式樣子都差不多,只要合身衣料舒适,所以也不會花太多時間。然而,沈家謙卻偏偏又百般挑剔事事講究了起來。他們在商場轉了大半個鐘頭,起先他的視線根本不在任何一件男裝上停留超過一秒,幾乎是走進店子裏,一眼刷過去,便漫不經心地掉過頭。重年忍不住皺眉說:“你不看怎麽買?”于是他正正經經地看了起來。結果,這件料子不行,那件樣式不喜,到後來索性兩個字:“不要。”

重年原本因為父親的事,心底擔憂煩躁,現下被他這樣一折騰,哪怕再好的脾氣,漸漸也受不了,終于不耐煩地說:“沈家謙,你還是個男人嗎?”

“我是不是男人,恐怕只有你最清楚。”他反倒玩世不恭了起來,“你一個人生得出來沈奈奈?”

重年本是無心脫口之言,其實話一說出口便知道輕重,他那個脾氣怎麽會受得了這樣的侮辱。然而光天化日衆目睽睽之下,他輕言慢語不疾不徐地說出這樣的胡話,還是一幅再自然不過的閑适态度,她壓抑了很久的火氣一下子全上來了,冷笑一聲:“你什麽時候管過他?”

沈家謙終于老老實實買了一身衣服,伸手點了幾下,不到幾分鐘就購置妥當裏裏外外的襯衣毛衣褲子,連襪子也沒放過

。其實他腳上現在穿的襪子還是昨天的——難得他一雙襪子也能連穿了兩天。重年想到了酒店大床上的床單,現在才後知後覺地想他昨天晚上不得不躺在上面,或者大半夜都沒睡下去。

然而沈家謙卻根本沒打算買床單換下酒店的床單。她站在通往樓上家紡區的電梯口,匪夷所思地看着他:“你不要床單?”

沈家謙理直氣壯地反問:“要床單幹什麽?”

她不理他的明知故問。

“你以為床單不要錢?就住幾天酒店還得買一套床上用品?”

這番理由聽上去如此冠冕堂皇,假如出自常人之口,完全合理正常,連重年都是這樣想的。可是從沈家謙口裏說出來卻是如此不正常,成了敷衍的笑話。她瞟了一眼他手裏的購物袋,不做聲。

他卻仿佛知道她在想什麽似的,又是那一副漫不經心的腔調:“就買幾件衣服怎麽了?沈奈奈那衣服堆滿了衣櫃,你怎麽不去管了?你瞧哪一個三歲的孩子慣成這樣的?養他可不容易,一年到頭只管吃喝玩樂,不曉得花多少錢,正經事一竅不通……”

“他花什麽錢了?他能吃多少?他又不比你能喝!除了玩具他還玩過什麽?”重年聽不下去,萬般不是滋味,一疊聲搶白質問。他縱然有時候調皮搗蛋了一點兒,鬧得她無可奈何,可是在她眼裏,他也只是一個孩子,是她的孩子——在她的心目中,他永遠是最好的。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