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下)

沈家謙瞟了她幾眼,卻不搭腔了,同以往一樣,向來是她吵起來了,他就不理她,表面上看起來永遠一副風度翩翩的大度包容,其實她哪裏不知道,他是嫌煩,懶得跟她吵。她剛剛湧起來的憤憤不平就這樣被堵在了胸口,憋得難受,賭氣轉身就走。

到了商場門口,沈家謙才伸手拉住她:“看車子!”

外面風大,吹得她的頭發亂蓬蓬地飛揚起來,脖子上搭的一條絲綿圍巾在轉身的動作中滑不溜秋地飄落。她要掙開他的手,他使力抓住不放,蹲下來撿起了絲巾。他還穿着昨天那身黑色的西裝,身旁行人往來不絕,在漫天街市的喧嚣聲中,仍舊衣冠楚楚,像是從會議室裏走出來,從容不迫地站在初冬街頭的獵獵寒風裏。他手臂裏挽着風衣,拎着自己的購物袋,卻還能騰出一只手來把絲巾繞在她的脖子上。

重年嫌他毫無章法胡亂在脖子上纏了一圈又一圈難看,在他轉身招車的時候,就伸手扯開了,仍然松松地挽在了一邊頸側。

沈家謙回頭瞧見了,一臉的不茍同,眉毛都皺成了一團:“你們女人真是找罪受,圍巾系着暖和就行了,這樣搭在脖子上能管多大用?待會兒一陣風就吹掉了。”

“你看我吹不吹得掉!”

重年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事,自這天開始,她就沒好好和他說過話,總是三言兩語就賭起氣來了,不是冷嘲就是譏諷。她身體裏面那個自己都不認得的自己,又一次沖破重重桎梏,破體而出,牽動她所有的情思與感官知覺,總是在她還沒意識到的時候,就沖着他而去。要是從前,沈家謙怕不早就氣得佛袖揚長而去了,然而現在卻反常得脾氣好得不得了,一概不計較,在她的冷言冷語下好整以暇地該說什麽就說什麽,該做什麽還是做什麽,至多意味深長地打量她幾眼,一派優雅而從容,反倒顯得她像個無理取鬧的小孩子。

重年漸漸沮喪了起來,父親的身體一直沒有大的好轉,雖然醫生說開顱手術後沒有那麽快醒過來,她每天看着躺在重症監護室架着呼吸器的父親,擔憂一天比一天重,每天焦頭爛額地從醫院回到酒店後,晚上還要在電話裏哄一直吵鬧着要過來看看姥爺的奈奈。沈奈奈又是個油鹽不進的硬脾氣,好說歹說一堆,最後也還是換得了一個字:“No!”重年拿他沒有法子,實在沒耐心的時候,卻被他盛氣淩人而又夾着不幹的聲音追着問:“媽媽,那你什麽時候回來?”又什麽氣都沒了,只得哄着勸着。只是沈家謙經常在一旁聽得不耐煩,拿過去電話,他向來對奈奈沒好言語,在電話裏頭也一樣,直接扔下一句:“沈奈奈,你有本

事就飛過來,別沒用得盡在電話裏頭磨人。”沈奈奈自然是聽不得,三言兩語,兩個人不歡而散,電話也就挂在他們手裏了。

當然,沈奈奈也飛不過來,雖然在電話裏連聲嚷着我馬上坐飛機過去,也還是沒過來。沈老太太自然是留下了他。重年私下裏只托桂姐要看着他一點,別叫他到處闖禍搗亂,自己也不知道父親什麽時候會醒過來。沈家謙與梁瑞城還有其他趕過來會診的醫生談過,決定實施第二次手術。姜母一口同意。重年卻惴惴不安,雖然知道父親目前的狀況,第二次開顱手術或許是必須的,可是又擔憂手術的風險,心亂如麻,根本拿不定主意。

到了星期五的晚上,雙年又乘夜機過來探望,倒是和沈家謙一樣,很快決定做第二次手術。他們都果斷明晰,利弊一清二楚,知道該做什麽,于是下決定也快刀斬亂麻。仿佛只有重年是遲疑的,膽怯的,小心翼翼的帶着殼緩慢爬行,永遠沒有那一份灑脫和勇氣。深夜躺在床上睡不着的時候,她也忍不住想,是什麽帶走了她的勇氣。年幼的時候,她也曾經羨慕過撲火的蝴蝶,那樣決絕的慘烈與絢爛;她也曾經幻想過刀山火海高山巅頂的皚皚白雪,想要背着一只包走遍漠漠草原與海拔幾千米的藏區高山。可是什麽時候,那樣的朝氣蓬勃的姜重年已經悄無聲息地埋葬在歲月深處。歲月是一只繭,年月深長,織成了重重疊疊的殼,她被束縛在歲月的殼下,自以為從此可以現世安穩,人世靜好。

也許是她翻來覆去,沈家謙也不能好好睡覺,突然坐起來打開了床頭壁燈。重年在背着光的陰影裏轉過身來看他。他掀開被子,探身抽走她懷裏的枕頭,才說:“你要是睡不着,我們出去走一走。”

就在他們的樓上有一個空中花園酒吧,燈火靡麗的玻璃屋,漾在閃爍的霓虹燈裏,像半空中托出來的一只金光燦燦的寶石。酒吧旁邊是花園露臺,因為夜裏高空露天花園風大,人都躲在溫暖的玻璃屋裏尋歡作樂,這裏成了荒僻的空中花園,只有一盞一盞華麗的歐式庭院燈伶仃矗立在深濃的墨色裏,黃銅燈罩下的燈光仿佛也是冷冷地照下來,人的影子走在裏面,一短一長,大風吹得衣衫鼓動翻飛,那影子也晃來晃去地挨在一起。其實他們是隔了一點不近不遠的距離,并排走在一起。一直走到了欄杆邊,頭頂上是冬日黑暗而深邃的夜空,仿佛一望無際的深黑海洋,目之所及處,有幾點極亮的星光靜靜地嵌在黑絲絨似的夜幕深處,遙遙俯照人間蒼茫夜色。

沈家謙擡起頭看天空,微微有點詫異地說:“沒想到這裏還能看見星星。”

隔了半晌

,重年才回答:“冬天還是有星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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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家謙說:“我知道,冬天的星星要比夏天的亮,我以為今天陰着天,不會有星星。”

他仰頭看着夜空裏那最亮的一處,恍惚裏那亮晶晶的光芒仿佛一直映到了他的眼底。他終于說:“重年,我知道你不相信我,但這一回你要相信我,爸這個手術必須得做。我不敢保證他做了手術馬上會醒過來,馬上會好起來,可是做了才有希望。我們能做的就是盡力去努力做到,而不是因為害怕一直躲起來。如果有一天出事的是我,我也躺在監護室裏人事不省,你也要對醫生這樣說……”

他沒有說完,因為重年的眼淚流了下來。她永遠也想象不到有一天會見着那樣的他,他在她眼裏仿佛永遠都是堅不可摧,然而人卻是會老的會病的,倘若真有那樣的一天,到了那樣的一天,她又該怎麽辦。在這樣一個寒潮來襲的冬天夜晚,在高空花園迎風之處,在遠離他們生活的城市,離她家鄉只有一個多小時車程的他鄉之夜,她想起來了曾經一步一步從家走到那座繁華的城市,在那裏遇見他——有生之年,終于狹路相逢,在那裏與他糾結纏繞的那麽些歲月,卻總是想不起來,當中那麽多空白的歲月到底是因何而來,又是如何能夠把歲月噬成千瘡百孔的一個又一個模糊的片段。就像她永遠只曉得一遍又一遍地追問:“沈家謙,你為什麽要和我結婚?”而從來不敢問出來,哪怕是輕輕的一句:“沈家謙,你愛我嗎?”

很久以前,他說:“你從來都只想躲在你的殼裏,自然那樣是安全的,可是你有沒有想過或許你的那張殼早就破洞了,你只是不想出來而已。”他又說:“你應該試着好好睜開眼睛看看,總是躲在殼裏并不一定是安全的。”那時候以為不懂的,卻被歲月慢慢揭開面紗,如同她被強行摘掉的眼鏡,沒有了那一層習慣安全的鏡片,透過那一層薄薄的紗,在表面的話語後面看見了更深處的幽光。

從來紅塵幾多夢,他鄉之夜也有夢。踏進紅塵,何處是吾鄉。

沈家謙并沒有轉過頭來看她,然而他卻知道她流淚了——雖然他并沒有看她。他只是低頭看着漆黑夜幕裏錯落有致的一重又一重屋舍,那星星點點的燈光,像是散落在天邊的淡淡流星,而遠處江灘似遠而近的一條燈河蜿蜒流淌,一直延伸到他的眼睛看不見的地方。他并沒有想到自己會說出來這些話,可是這些話就這樣自然而然地說出來了。在生死面前,人這樣渺小,一直小到沉埃裏去,曾經被重重包裹武裝的心,冷硬如鐵的莫名堅持統統灰飛煙滅——那些統統都不再重要,最要緊的唯有身邊

這個人和最現實的溫暖。

在這世上,許多人最後在瑣碎而粗粝的現實生活面前低下頭,為生活而妥協。可是那樣的現實對他來說從來都不是現實,生活從他出生之初,仿佛就是躺在溫暖的玻璃罐子裏的糖果,甜美鮮豔,揭開蓋子剝開包裝紙就可以嘗到。當一切生活的表面都與生俱來,那樣理所當然,漸漸地也就索然無味了,流于淺顯。于是他要的也更多更多,他以為他永遠也不會低頭。然而歲月總是匆匆催人老,當一切盛年的孤傲清高在一天又一天漫長的孤寂與落寞中漸漸褪去後,他終于還是低下頭了——只是為自己的心而妥協。

隔了很久,他下面的話又自然而然地說了出來:“重年,我知道我們錯過了很多,你心裏是怨我也好,恨我也好,你都可以朝着我來。你覺得我一直對奈奈不好,你怪我沒有寵着他護着他,可是他是我的兒子。”他終于可以轉過臉來看着她,她已經蹲到地上去了,縮在毛絨絨的毛線衣裏成了一團。他看不見她的臉,風吹得她的長發亂蓬蓬地纏在脖子上臉上,在昏暗的光線下,只是黑蒙蒙的一團,只有肩膀輕微的抖動,一顫一顫的,單薄而又孱弱,他心裏一痛,無邊無際的悲痛排天倒海襲來,直擊入心髒。

桂姐一遍又一遍地說,你總有一天會後悔的。桂姐不知道的是,他早就後悔了,很早很早的時候,他就知道他在一點一點失去她,可是他清清楚楚地看見所有的門都在他面前一扇一扇關上,所有的後路都被自己的腳印覆蓋了,他再也沒有路可以走,再也沒有一扇門可以讓他走進她的心裏。人到了絕境,只有漫長的無望日日夜夜啃噬,仿佛永遠也沒有盡頭。然而在這一刻,看見她蹲在地上默默無聲地流淚,這樣悲傷,這樣無助,卻也只是蹲下來用手捂住自己的臉。他終于知道比後悔更大的悲哀是,他明明在她身邊,他卻沒有好好待她。在産房趴在她的枕頭邊時,他曾經想過一千遍一萬遍,以後會好好待她——她和他們的孩子,他們都會好好的。

他蹲在她的面前,伸手撫摸她的肩頭,把她擁在懷裏。

他說:“重年,我們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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