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原來是她
最後他牽起她的手要回房間的時候,才發現她的手指頭冰冷,伸手摸她的臉,早就被冷風吹得一點溫暖都沒有,一張臉冰冷而僵硬,哭過的眼淚也被風吹冷了,幹巴巴地貼在臉上。她在他的手指覆蓋下打了一個噴嚏,連忙撥開他的手,又是一陣咳嗽。深夜風寒陰冷,他脫掉自己的風衣披在她身上,急着下去,經過身後的酒吧,她卻要進去。
他知道她不喝酒,只當她是一時興起,要進去看看而已,屋子裏頭也溫暖,于是他陪她進了酒吧。卻沒有想到,她進去了就叫酒喝,點名要威士忌加冰。這麽烈的酒哪裏是她能喝得了的,他對酒保說:“換一杯香槟。”她卻轉過頭來看着他:“我一直想嘗嘗威士忌加冰是什麽味道。”
他頓了一下,終于對酒保點了點頭。她端起酒杯的時候,神情專注而認真,他叮囑她:“別喝急了,慢慢喝,一小口一小口的抿,這酒嗆人。”
“嗆人你還那麽喜歡喝?”
他被噎了一下,想說自己也沒那麽喜歡,她已經不顧他的話,咕嚕咕嚕把一杯酒灌了下去,像沈奈奈喝牛奶似的,喝完了放下酒杯,抹一下嘴角,卻咕哝:“其實就比米酒辣一點。”要不是知道,她根本就喝不得,他會以為她真的沒事。他果斷地伸手把酒杯推開:“其實味道也沒多好,我們回去吧。”
“可是我還是很冷。”
“回房間洗個熱水澡就好了。”他被她剛剛一口氣喝掉一杯威士忌的豪壯吓到了,而她的臉頰已經洇了一團酡紅,他根本就不敢再呆下去。
“我聽人家說酒能驅寒。”
他好笑:“你聽誰說的?”
“電視裏面都是這樣演的。”
明明是這樣傻的話,可是被她這樣認真地說來,就像真的一樣。而她只是看着他,一雙大眼睛眨也不眨,在燈下像兩汪清泉,純淨澄澈得沒有一絲雜質,又像是水晶,瑩瑩泛着光。他抵不過那樣的目光,他們終于沒有立即就走。可是她是真的不能喝,第二杯她點名要的長島冰茶喝下去後,她已經口齒不清了,絮絮告訴他:“萋萋說長島冰茶是最騙人的酒,名字這麽好聽,其實就是烈酒混合調配的,根本就不是茶。”
他啼笑皆非:“你知道不是茶,你還要喝?”
她喃喃說:“我就是想嘗嘗味道。”
他忽然明白了,偶爾的放縱又何嘗不是一種快樂。可是對她來說,這樣的快樂卻是那麽難得,那麽奢侈,即使一直好奇的酒,那麽想要嘗一口,卻一直都不去碰觸。他覺得心痛,為她心痛。他曾經厭惡過她的膽怯怕事,厭惡過她所有的保護色,厭惡
她永遠鴕鳥一樣躲在自己的殼裏不肯爬出來,也不肯讓人走進去,也最是厭惡她臉上永遠平靜得無動于衷,那樣明媚的笑靥,夜色裏的歌聲都成了從前。
可是這一刻,他僅僅只是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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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是她,他沒有走過她走過的路,所以他永遠也不會知道這麽多年她是如何一步一步走過來的。曾經摟着他的脖子要他摘樹上的桑葚給她吃的小女孩已經長大,曾經夜色裏的歌聲已經遺落到了心底最深處,可是她還是她。
沉默了很久,他才說:“重年,我要你知道,你想做什麽都可以,只要你快樂。”
她怔怔地看着他,終于頭一歪,趴在桌子上閉上了眼睛。
抱她回房間的時候,她大約已經醉糊塗了,所以兩只手自然而然地摟着他的脖子,緊緊扒着不放,頭仍然靠在他的胸前,像是回到了許多年以前,她仍然還是那個完全信賴他依賴他的小女孩。他抱着她,一步一步,慢慢地朝前走,也走回最深最遠的時光裏頭。
那年春節的時候,她曾經迷惑地問過他,是不是去過她的老家。他沒有告訴她,許多年以前,他的确跟着她的叔叔他自己的姐夫去了一趟那個叫趙家灣的地方。他其實對那個地方已經沒多大印象了,時間過去了太久,當初他還是個十五歲的半大孩子,而她才只得八歲。二十多年過去了,卻清清楚楚地記得灣子前頭的那一窪池塘,倒映着郁郁蔥蔥的綠竹,一汪澄淨透徹的綠影,一陣風來,竹影斑斑。
她就是在那裏撞進他懷裏的。
那時候的她紮着兩只長辮子,只是仰起頭來望着他笑,一張小小的圓臉,卻有一雙大大的眼睛,黑白分明得像兩泓清泉,滿滿漾着笑靥,那樣純真無邪,傻裏傻氣地望着他。本來是極熱的盛夏,走得一身是汗,懷裏靠着一團熱乎乎的身體就更難受了,他下意識要退後一點,卻在對上她的笑臉時頓住了腳步。
他問她叫什麽名字,她極其乖巧地回答:“我叫重年,哥哥叫什麽名字?”
一直到過了許多許多年,他依然覺得那是她最乖巧的時候,她幾乎從撞到他懷裏以後就沒有離開過他,一直纏着他,也望着他笑。
他忘了自己有沒有告訴她姓名,但是她只叫過他那一次哥哥,因為旁邊她的父母很快地糾正她該喊他叔叔,而不是哥哥。
她很聽話,那一天的後來一直叫他叔叔。
他抱着她去摘樹上的桑葚,她要摘桑葚給自己的妹妹吃,可是太矮夠不着,于是眼巴巴地望着他。他把她抱起來,她摟着他的脖子一只腳歡快地踩在他的胸前,蹭一下就爬到他肩頭去了。他
緊緊托着她的腿,仰頭看見陽光透過綠樹的枝桠漏下一縷一縷的光照在她白裏透紅的臉頰上,在金色的光暈籠罩下,她的臉仿佛蒙上了一層澄淨的光圈,像撲騰着翅膀的小天使,可是這個小天使卻在半空中抓住桑樹枝桠采桑葚。
就是在那一刻,他記住了那張臉。在又過了許多年以後,當記憶模糊,往事被時光黑白成潑墨山水,只有淡淡的人影輪廓,他在大雪紛飛的街頭,卻還是一眼認出了她。
他聽見叫聲走過去的時候,她已經趴在了地上,前方一輛摩托車呼嘯而去。眼前的狀況,他很快就想到大概發生了什麽事。
他只是沒有想到會見到她。
大約是聽見了腳步聲,她仰起頭來望向他,小小的圓圓的一張娃娃臉,像是飽滿青澀的蘋果,鮮血沿着眼睑淌下來,怵目驚心,可是他仍舊一眼認得了她——隔了這麽多年——原來是她。
他的火氣幾乎蹭一下也上來了:“你怎麽這麽傻!痛嗎?”
他抱她起來的時候,她仍舊摟住他的脖子蹭一下就爬到他懷裏去了。她的右上眼睑有一條極深的傷口,一直由眉毛劃下來,鮮血順着傷口流淌,根本睜不開眼睛。她半睜着另一只眼睛望着他,他心裏一痛,所有的惱火一瞬間熄滅,只是問她痛不痛。
他以為她一定很痛很痛,女孩子傷在臉上,還是眉眼旁邊,那樣的危險,他來不及往下想,溫和地安撫她:“你閉上眼睛忍一忍,千萬不要随便動眼睛,我的車子在前面,我馬上送你去醫院。”抱着她就朝自己的車子跑去。
把她放在副駕駛座上的時候,她卻揪住他的一只衣袖不讓他離開。他以為她還是害怕,下意識勸哄她:“是不是很痛?我們馬上就去醫院,不會有事的。”
她聲音細細的,卻還是一字一頓清晰地說:“我的包被人搶了,手機在裏面,雙年還在學校門口等我吃飯,我要去跟她說一聲。”
他想了想才記起來雙年是誰,望了一眼前方白雪茫茫的校門,随口安慰她:“我從前也是這學校的,待會兒你告訴我雙年的專業,我叫人去找她。我們先去醫院,你眼睛上的傷耽誤不得。”
她說:“雙年是醫學院的,今年大一。”
“哦?她比我晚十屆,她在醫學院,我在法學院。”
她遲疑了一下,終于松了手。
因為大雪,又趕上了聖誕節晚上出行高峰期,路并不好走,他們幾乎是龜速行駛在大雪茫茫的雪道上。他怕她痛,也怕她忍不住動眼睛扯動了傷口,在車子裏頭找到了一條姐姐的絲巾,給她綁在了眼睛上,再一次叮囑她不要動
眼睛,一路上也一直不停地跟她說話,轉移她的注意力。
可是她卻沒有說一聲痛,後來還跟着車子裏頭他特意放的音樂唱起來了歌,絮絮告訴他,她喜歡王菲的聲音,空靈飄渺,像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可是卻能夠進入到人心裏最裏面最裏面。
他覺得她還是孩子心性,這樣單純熱烈地喜歡一個人的聲音,可是卻又這樣好。于是索性關了音響,讓她一個人唱。
那時候的她靠在座椅上,白色的絲巾擋住了大半張臉,只有嘴唇輕輕的蠕動,仿佛是天籁,小小的車子裏,都是她的聲音,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可是能夠進入到人心裏最裏面最裏面。
後來抱她下車的時候,他不小心碰觸到了她的肩膀,她疼得抽氣了一聲。直到那時候,他才知道她的一邊肩頭也被撞傷了。
他問她:“重年,重年,你為什麽要叫重年?”
她疼得氣若游絲,可是躺在他懷裏,又一次伸手摟住他的脖子,聲音含着笑,慢慢說:“碧海年年,那堪重對。”
重年,重年,碧海年年,那堪重對——終于一語成谶。
他再一次看見她的時候,已經又是好幾年了。在觥籌交錯衣香鬓影的大宴會廳裏,在漫天的人語喧嚣聲中,只有她的聲音靜靜地傳來,仿佛是天籁,布置得得美輪美奂、一派喜氣的大宴會廳裏,都是她的聲音,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可是能夠進入到人心裏最裏面最裏面。
還沒好好的感受,雪花綻放的氣候,我們一起顫抖,會更明白,什麽是溫柔。
還沒跟你牽著手,走過荒蕪的沙丘,可能從此以後,學會珍惜,天長和地久。
他看着舞臺上的她,仍舊是那一張臉,小小的圓圓的娃娃臉,過了這麽多年,天荒地老天長地久,唯有那一張臉沒有變,也唯有那一張臉,他一眼就認得出——那是她。原來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