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上)

還在重症監護期的病人要轉院是困難的,尤其還是顱腦重傷後未醒過來的病人。沈家謙找來了一架商務專機,大約是哪位商賈貴胄的私人飛機,機艙內空間很大,布置得富麗堂皇,休息室娛樂室一應俱全,幾乎全套的醫護人員和監護儀器随行。重年其實并沒有想到他說的回家還包括父親的轉院。她當時整個頭腦都成了一團空白,沉陷在難以言說的情緒裏,只聽得他的聲音就在耳邊,她覺得難過,千言萬語到最後卻是什麽也說不出來。後來又一時稀裏糊塗地在酒吧一口氣喝了兩杯烈酒,徹底醉糊塗了,失去意識之前,眼睛裏最後閃現的是滿屋迷離燈光下沈家謙似近而遠晃動的那張臉,仿佛是很多年以前,她和鄭銘在家品軒吃飯頭一回遇見他,他神色淡然地朝她點了點頭,儒雅內斂,帶着淡漠的孤傲。

那一刻她只是迷迷糊糊地想,也許她從來就不懂他,也不懂他的孤單。

到了北京後,父親再一次被安頓在醫院的重症監護室裏,住的醫院是沈家謙定下的,重年只聽雙年說,這裏有全國最好的神經外科。大概是醉酒的後遺症,重年從早上起來就神思混沌,下了飛機到了醫院大半天也還沒回過神來,呆頭呆腦,只曉得“嗯”“哦”幾聲,徹頭徹尾成了個沒主意的。于是辦住院手續跟醫生談話安排治療等等統統是雙年和沈家謙拿的主意,她只是在一旁幹杵着。

走出醫生辦公室室,迎面卻傳來一聲響亮的呼喊:“媽媽——”重年徹底被震醒了。伴着聲音,沈奈奈已經飛奔而至,一頭撞進她懷裏。重年被他沖過來的力道帶得朝後趔趄了幾下,才穩穩地摟住了他。沈奈奈蹭的一下摟住她的脖子爬到她胸前來了,後頭還傳來沈老太太一疊聲的叮囑:“慢一點,媽媽又跑不了,摔倒了可怎麽辦……”

沈奈奈緊緊地摟住她的脖子,仰起頭來又喊:“媽媽!”

重年的心軟得一塌糊塗,連聲答應:“嗳嗳……”伸手摸摸他跑得紅撲撲的的臉蛋,“奈奈在家有沒有聽奶奶的話?”

沈奈奈頓時鼓起圓圓的眼珠子望着她,萬分不樂意:“媽媽!”

重年哪裏不曉得,只是一時說習慣了,于是馬上改口:“好好,奈奈聽話,奈奈最聽話了!”

沈奈奈這才滿意了,趴在她身上,眼睛滴溜溜地轉了開去,落在她身側的人身上,又揚起下巴來了一句老話:“沈家謙,你幹嘛?”

沈家謙本來是同送出來的一行醫生在交談,那幾位老專家教授從醫幾十年,向來德高望重,這回這麽客氣,多多少少還是因了沈老太太是這一行的老前輩,剛剛遠遠地瞧見沈老太太走過來了,都立即迎了上去。沈家謙便被落下了,于是才擡眼正兒八經地去瞧奔過來的

沈奈奈。沈奈奈這雷都打不動的老聲氣與揚起下巴來的神色,又再一次讓他的臉色沉了沉:“沈奈奈,我那書房的書你搬回書架了沒有?”

一向并不怕他的沈奈奈難得的不做聲,只是瞪着大眼睛,不甘願地看着他。

沈家謙說:“你瞧瞧哪個跟你這麽大的人了還整天就曉得膩在媽媽懷裏,跟個軟骨頭一樣,也不怕人瞧見了丢臉!”

這回沈奈奈安靜不下去了,理直氣壯地揚起下巴:“沈家謙,要你管,我就要我媽媽抱!”

沈奈奈的牛脾氣又上來了,就是要和沈家謙對着來。說完這句話以後就賴在重年身上不肯下去了,非得要她抱着去重症監護室看姥爺。

比起其他的小孩子,沈奈奈其實并不大黏媽媽。自從曉得在地上爬開始,就會自己找樂子。給他一個玩具,他坐在地上也能悶頭悶腦撥弄半天,不過盡不幹好事——不是把手裏的東西拆得七零八落就是摔壞砸壞。那段時間他的破壞力毀壞性驚人,帶着好奇,看見了什麽就就要抓在手裏。沈家謙有好幾只手機都被他摔壞了,有一段時間,他只要聽見鈴聲響起,就咿呀着看着他。沈家謙素來嫌他煩,起初當然是不理他,可是被煩得不得了,又總是一把抄起手機扔給他——不給,他會一直吵鬧不罷休,那時他還只會幾個簡單的音節,可是一聲“媽媽”叫得既響亮又滿含哭音,重年從來不管三七二十一,但凡聽見他喊叫,總要護着他。大約是那時候開始,沈奈奈就開始跟沈家謙對着來了,可是他又喜歡跟着沈家謙,只要他在家,總是在他身邊打轉。桂姐笑着說是父子天性,奈奈想要親近爸爸。重年在一旁跟着看了幾回,只是默然不做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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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奈奈那時候連走路都歪歪扭扭,卻一門心思悶頭悶腦跟在沈家謙身後。沈家謙去樓上,他就跟在他的腳後,雙手趴在樓梯上,一級樓梯一級樓梯慢慢登上去,就算爬得滿頭大汗,他也不要人抱。沈家謙更不會回頭抱他上去,至多也就是放慢腳步,隔着幾級階梯,居高臨下地望望他,偶爾還會皺眉嫌他沒用,連幾級樓梯都走不上去。沈奈奈還只會咿呀咿呀不大會說話的時候,只是幹瞪着一雙大眼睛揚起下巴來望着他。等到會說話了,也可以不在樓梯上爬了,卻是扶着樓梯欄杆揚起下巴來瞪着他,氣喘籲籲地叫:“沈家謙!”

從來沒有人教過他喊“沈家謙”這三個字,也從來沒有人告訴過他,那個總是嫌他吵嫌他煩,對他沒有好臉色的那個人——那個人是沈家謙,可是他就是曉得了,還在會喊“媽媽”沒多久,就會對着他喊“沈家謙”。重年起初頭一回聽見了,震了一下。桂姐也是吃驚,然後循循善誘教他要喊“爸爸”。可是兩年下來

,沈奈奈當着人前,還是沒人聽見他喊過一聲“爸爸”,仍舊口口聲聲都是“沈家謙”,最後連沈家謙的父母都聽慣了,由得他去叫了。沈老太太天只是漫不經心地說:“這也不是多大的事,人家美國小孩從小到大還直呼爸爸名字呢,等再大一點,自然就曉得叫了。”在沈老太太的縱容與默許下,自然再也沒人說這樣不好。于是沈奈奈就叫着沈家謙,跟在他身後。沈家謙在書房,他就坐在他書桌前面地上玩自己的玩具。沈家謙在樓上視聽室一呆好幾個小時,他也在裏頭不出來,或者是在露臺花園跟他一起幹坐着。桂姐去給他們送喝的送吃的下來後,總會有意無意和重年說幾句他們在幹什麽。重年只要知道奈奈好好的也就不會去看。

後來,沈家謙不在家的時候,沈奈奈也喜歡一個人坐在他書桌前面的地上玩耍,不會纏着人,只是只要重年在家,隔一會兒就會大喊一聲:“媽媽!”重年進去看看他,他又悶頭悶腦地玩自己手裏的東西了。桂姐從前是在那裏鋪了一塊毯子,後來索性把整個書房都鋪上長毛地毯了,說免得奈奈滑到。沈家謙的書房清一色明式實木家具,橫靠兩面牆直伸向天花板的桃木書櫃,靠窗則是寬敞而收拾得整潔的大葉紫檀木書桌,後頭一張紫檀雕花大椅,為了舒适,鋪上了錦緞墊子,一旁是紫檀博古架,上頭陳列各式收藏品與古董瓶瓶罐罐,腳下是古柚木地板,擦得铮亮光滑。一間書房古意盎然,人走進去都是木香書香。這樣滿屋子鋪上長絨波斯地毯,自然是洋不洋中不中,一點兒都不搭調。沈家謙自然在回來看見坐在地毯上的沈奈奈後皺了一下眉頭,連沈奈奈那句素來萬分忤逆的話:“沈家謙,你回來幹嘛?”他也懶得搭理了。

大約是不敢忤逆桂姐的意願,他最終還是什麽也沒說。

地毯終于是鋪下去了,和沈奈奈一起在他的書房呆下去了。

雙年和母親在重症監護室裏,因為醫生說可以穿無菌服進去探望,姜母便一定要進去看看。這一進去,她便在床邊站定了,起初是沉默,後來漸漸絮絮叨叨了起來,沒有什麽主題,只是想起來了什麽就說什麽,仿佛病床上的那個男人還是好好的,只是跑了一趟車回來,不洗澡就躺床上去了。

重年只抱着奈奈站在玻璃牆另一面,沈奈奈隔着玻璃朝小姨與姥姥不停地揮手招呼。沒過一會兒,雙年與母親一起出來了。姜母素來很少見到奈奈,上一回還是中秋節,重年帶他回去,這時不由得從重年手裏接過來,把他抱在懷裏,臉上終于有了笑。

手術安排在第二天,晚上在外面吃了飯,重年要帶母親回去,姜母卻不肯,一定要再回到醫院。重年勸了半天也沒用。這

回沈家謙安排了一間私人重症監護室,家屬可以在病房外的玻璃隔間內守護病人。最後雙年說:“那我和媽一起去看一晚吧,明天就要手術了。”重年何嘗不想去,可是懷裏還纏着一個,而明天手術還不知道會發生什麽,這是一場漫長的戰役,不是一天兩天就完了。

沈家謙說:“那裏沒有床,就一張沙發,兩個人肯定不行,我叫人弄張床進去,你們晚上也休息下,爸手術後更需要照顧。”

這是實情。一席話,一屋子的人都沉默了,只有沈奈奈睜着圓溜溜的眼睛,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猶自懵懵懂懂地說:“姥爺睡着了,奶奶說姥爺累了,要睡覺,是不是媽媽?”

重年說:“是,姥爺在睡覺,等他睡好了就會醒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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