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中)
姜軒壽是在手術後一個禮拜醒過來的,那時姜母正守在他旁邊,按照醫生的叮囑,在治療和檢查的空隙,有事沒事撿着話和他說——當然,床上的那個男人只是躺在那裏一動不動,可是她不需要他答話,很多個尋常的日子,他從外面跑車回來了,她也是這樣在他耳邊絮絮叨叨,話題不是繞着一雙女兒轉,就是東家長李家短,說來說去無非是對面家裏添了小孩,隔壁家裏鄉下的親戚送來了一只土雞……她說她的話,他吃他的飯。而現在,她絮絮叨叨的也還是那些。然而她知道,無論什麽時候,他總是在聽的。
重年接到電話時,正是下午茶過後的工作時間,整間辦公室裏只有輕微的鍵盤敲擊聲和紙頁的翻動聲。她在走廊外接完電話,急匆匆跑回來的腳步聲驚動得大半的同事都從格子間裏擡頭朝她看過去。她猶未發覺,直沖到自己的小格子間內,匆匆收拾了桌面,關了電腦,拿起包包就走。半路上被海燕拉住了胳膊,才說了一聲:“我爸醒了,我要去醫院看看,你待會兒幫我請個假。”她不喜歡“特殊照顧”,可是這時候也顧不得了,財務經理正在總監辦公室裏頭,等他們談完還不知道要多久。
海燕連忙說:“那你趕緊去吧,還惦記着請什麽假啊!”
出得公司寫字樓,正趕上了下午出租車交接班時間,她一時打不到車,正在猶豫是不是去坐地鐵,電話又響了。按下接聽鍵的那一瞬間,她才留意到來電顯示上的那個名字,頓時怔在那裏,視線怔怔地定格在那個萬分熟悉可是又仿若很久不見的陌生的名字上頭——只是三個字,可是卻仿佛比三年還遙遠。
事隔多年,自從當年她沉默地挂斷沖到洗手間給他打的那通電話後,誰也不知道,他再也沒有給她打過電話。即使有時候有事,也是打家裏的電話,或是打給桂姐。只要他想,他有一千個一萬個理由再也不打她的電話。
沈家謙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微微低啞暗沉的嗓音仍舊帶着一點不耐煩,仿佛當中那麽久的空白并不存在,她的停頓與沉默也并不存在,他徑自說:“你怎麽半天才接電話?你等一下,我去接你。”
重年說:“不用了,我去搭地鐵吧。”
他頓了一下,她補了一句:“你過來還要時間,我自己去吧。”
他又頓了一下,才說:“我已經在路上了,要不了多久,你先等一下。”
挂斷電話沒多久,她果然遠遠地看見沈家謙的車子從外側車道拐入寫字樓廣場前的專用車道,一路朝她駛過來。這幾年他大概也換過幾臺車,可是仍舊是黑壓壓的車身,在上班的時候,永
遠還是開這樣一部中規中矩的黑色奔馳。她看着永遠都不變的黑色汽車行駛在熟悉的圓弧車道上,繞着廣場中央的噴泉行駛而來,離她越來越近。那時候他送她上班的時候,她最忌諱他把車子開到這裏來。他最終卻也不管她,毫無顧忌,仍舊大搖大擺地開進來,停在噴泉正前方,對着寫字樓大門口。這時候也還是一樣,車子終于緩緩在距她幾步遠的地方停下來。視線所及處,正前方的噴泉還在潺潺流淌,晶瑩的水珠一線一線逶迤而下,那透明的水光一直映到車前玻璃上。冬天的太陽收得早,此時已經漸漸西落,天邊一輪橙色的斜陽低低懸挂,噴泉後頭高高聳立的灰色建築映在橙色的夕陽裏,冷硬的玻璃帷幕上反射着太陽最後的餘溫,帶着微微刺眼的暖意。
副駕駛座的車門已經打開,他見她還沒有走過來,又打開駕駛座的車門走下去,接過她手裏包包,朝後揚了揚下巴:“上車。”他不等她,話說完,就把她的包扔在了後座,重又坐進了駕駛座。
重年攏了攏脖子上的圍巾,終于跟在他身後上車。
沈家謙發動引擎,一直到車子駛離寫字樓前的廣場,遠遠的把那幢寫字樓與噴泉抛在身後看不見,他才看了她幾眼,鄭重地說:“你別擔心,我來之前已經和醫院那邊通過電話了,爸剛醒來記憶有點糊塗,說話行動不是很利索,這些也是傷了腦子後最常見的狀況,慢慢養養總會好過來。”
他說的這些,重年其實還不清楚。母親在電話裏,只是哽咽着說了一句:“你爸醒了。”可是那句和着哽咽的話也帶着慶幸、歡喜和感恩,她頭腦一熱,又是激動又是高興,只想趕過去看看,哪裏顧得那麽多。現在想想,腦傷病人初醒過來,行動語言有障礙也是正常的,她從雙年那裏也探聽到了不少後遺症,一早有底,所以并不驚訝,只是帶着慶幸回答:“我知道,人能醒過來就好了,其他的慢慢來吧,總不能一下子好徹底。”
沈家謙看着車子正前方的馬路,還沒到下班高峰期,環線上一眼看過去,卻也是密密匝匝一溜兒的車子,只是交通還算通暢,沒有堵塞。他右打方向盤,趁着一個空檔,熟練地切換到右邊的車道,一踩油門超越了從上環線後一直堵在他前面不疾不徐行駛的那臺銀色奧迪。 他沒有看她,視線仍舊看着前方的,一邊開車,一邊突然問起:“你剛剛在那裏發呆想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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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年怔了一下,偏頭去看他。他仿佛擔心她沒聽懂,又補充:“就是上車那會兒。”
重年突然問:“沈家謙,你這車子是什麽時候換的?”
他大概有點莫名其妙,不知
她為何岔到這裏來,可是看了看她,還是回答:“年初吧,幹什麽?”
“不幹什麽,就是問問。”
“你什麽時候對我的車子有興趣了?”他顯然并不相信,瞟了她一眼,“這車子有什麽好看的?還要你呆看半天?”
“是不好看,黑沉沉的,剛剛那臺銀色的車看上去要舒服多了。”
沈家謙被噎了一下,看了一眼後視鏡,冷哼一聲:“你曉得什麽,要那麽花裏胡哨幹什麽,都跟沈奈奈手裏的玩具一樣!車子最主要是性能好,外觀大氣穩重……”
“那臺銀色的車子也挺大氣穩重的……”
“那你去坐他車上,照那速度,等到吃晚飯還不知道能不能到醫院!”沈家謙惱羞成怒,說完這句話,就直直地看着車子前方,眼看是再也不想搭理她。
重年有點好笑,可是又不敢真叫他看見笑出來,于是借故看着車窗外,過了一會兒,又忍不住偏過頭來看他,試探着問:“沈家謙,你生氣了?”
沈家謙覺得萬般不是滋味,又莫名其妙,她就是有辦法叫他一會兒生氣一會兒又不生氣,悶氣也都是因為她。仿佛他只要一跟她說話,就變得和沈奈奈一樣幼稚可笑,簡直像個無理取鬧的小孩,索性滿不在乎地說:“我生氣幹什麽?你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重年繃不住,笑出來了。
到了醫院,因為心裏有底,重年見到父親盯着她看了半天,才結結巴巴說出兩個字:“重——年——”并不覺得多麽難過,只是有一種遲來的夾着心酸的莫大歡喜,漲得滿滿的,填滿了整顆心。而雙年向來比她要樂觀鎮定,一邊拿棉球蘸水擦拭父親因為長久缺水而幹裂的嘴唇,一邊說:“爸,你別急,慢慢說,我們有時間,以後一天說一點,慢慢來……”連母親也在一旁說:“你剛剛醒來,有什麽話明天慢慢再說……”
姜軒壽剛剛醒過來,精神并不好,做了一堆檢查,最後又昏昏欲睡了。最後還是姜母留下來看守,說明天還要上班,把他們都打發走了。重年知道說服不了母親,自從上次手術後,她仿佛就定在了醫院,怎麽說都不肯離開一會兒。她只是擔心長久下來母親的身體吃不消。走出病房後,便和雙年商量以後每天輪流留一個人下來過夜給母親幫幫手,也讓她晚上能夠好好睡睡覺。
雙年就說:“只怕媽不肯,要自己看着。”
沈家謙說:“這幾天在監護室有護士照料,應該沒什麽事,過幾天轉到了病房,就給爸找一個護工吧,這樣媽就輕松點。”
重年知道父親現在什麽都不能自己料理,母
親也沒那麽大力氣,有些事情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找個男護工是必須的,不由得看着沈家謙:“那也得找個合适的吧,我聽說現在的護工可不好找……”
“沒那麽難,明天我去醫院問問。”
“姐夫,護工還是留給我找吧,我在醫院裏也看見過幾個挺好的。”雙年笑嘻嘻地看着他,“再說你都做了,那我做什麽啊!”
沈家謙被她逗笑了:“你不是天天都來看爸嗎?我和你姐哪兒趕得上你這個姜醫生,那些專業術語還是你解釋給我們聽的。”
雙年白了他一眼:“那算什麽,那可是我爸爸!這次真要謝謝你,多虧你給爸找來的醫生。”說到這裏,正正經經給沈家謙鞠了躬,“姐夫,謝謝你!”
沈家謙也跟着正正經經地說:“雙年,你這樣就見外了啊,那是咱爸,我做什麽都是該做的。”
雙年嘻嘻哈哈:“話是這樣說沒錯,可是我是我爸爸的女兒,謝謝你也是應該的,要不就是不孝了。”
“要謝我也輪不到你啊,這不是還有你姐嗎?”
一旁沉默的重年擡頭看了他一眼。雙年看着他們笑了笑,可是也沒被他的一句輕飄飄的話給難住,又是一席竹筒倒豆子似的話:“那不一樣的,我姐當然要謝謝你,可是她謝的肯定和我不一樣,我就鞠個躬,說聲謝謝就完了,至于我姐,那就随便你了,你想要她怎麽謝就怎麽謝。”說完,朝他們揮了揮手,“我先走了,姐,姐夫,拜拜!”
重年反應過來時,只看見她的背影朝着醫院大門口一路跑過去。這時候,已經晚上十點多了,她哪裏放心,在她身後大喊:“雙年,你回來和我們一起走,現在太晚了……”雙年回頭對她笑了笑,長長的辮子随着她的動作揚起弧度從背後繞到胸前,一張臉上還是笑,可是她的腳步仍然沒有停下:“姐,你別擔心,我又不是小孩子,我知道的。”
重年看着她那張神采飛揚的臉轉過去,然後是她在夜色裏一路朝前奔跑的背影,終于什麽也沒有再說。雙年這樣高興,這樣快樂,她還有什麽不懂的,連她也替她高興了起來,只是還是忍不住心底隐隐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