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下)
雙年就這樣走了,坐進車子以後,沈家謙仍舊就着她剛剛的話頭問起來:“你要怎麽謝謝我?”
重年被問住了,頓時左右為難。她心裏一直是想對他說聲“謝謝”的,純粹的發自內心的真心實意的感謝,不夾雜其他任何情感,可是又說不出口。雙年可以一邊嘻嘻哈哈一邊正正經經地對他說“謝謝”,他也會滿臉笑意侃侃而談,像哥哥對待妹妹那樣,永遠不會真正冷下臉來。可是對她,他不會,她也不敢說那簡單的兩個字——怕惹他生氣。她一直記得兩個星期前,那回在出租車裏,她對他說了聲“謝謝”,他沒有回複,後來一路上都沒有說話。她還不至于那麽遲鈍,再次去撞冰塊。她摸不準他現在是真要聽一聲“謝謝”還是要怎麽樣,嗫嚅了半天,還是不敢說,他素來喜怒無常,只怕她的話前頭出口,他後頭就翻臉了。她想了想,終于小心翼翼地探問:“你餓嗎?要不我請你吃宵夜吧?”
“你以為誰都跟你一樣啊,成天就曉得吃。”
雖然沒有讨到好話,可是她見他臉色并不怎麽難看,又厚着臉皮繼續讨好地問:“那我請你喝酒吧?”
“誰跟你說我喜歡喝酒了?”
重年沒轍了,從來坐上酒桌端上酒盅沒有說不喝的人偏偏要說不喜歡喝酒,她還有什麽法子。他比沈奈奈還要難纏一百倍,沈奈奈一個肉包子一杯牛奶就可以打發了,可是他——再也想不到還能怎麽籠絡他。他還缺什麽不成,自然也不會缺她那點吃喝。她悻悻然地說:“那算了吧,反正你又不餓又不喜歡喝酒。”
“誰跟你說不餓就不吃了?有人請當然得賞臉吃點喝點。你今天別想省錢。”
重年被噎到了,她從頭至尾都沒想過要省錢。結果,他九拐十八彎曲曲繞繞把車子開到了老城區的巷子裏頭,又停在了那家夜色裏的混沌小店院門口,拿出錢夾抽出一張卡給她,朝她揚揚下巴:“去,給我買兩碗混沌!”
重年下意識沒接他的卡:“我有錢,說了我請你吃……”可是話沒說完,一低頭間就認出了那張萬分熟悉的卡。卡是她給他的,她這幾年那點錢都在上頭,醫院費用她也就交了那一回,後來他過去了,都是他在管。她左想右想,一天從醫院回去酒店時,就給了他這張卡。那點錢當然是遠遠不夠,可是她也只有那些了,當初給他不過是想找一點心安理得,即便是徒勞,也好過被赤*裸*裸地剝開了衣裳,還裝聾作啞不管不問。她自然是知道他的脾氣,也是做好了他當場翻臉的準備的,把卡摔到她臉上都不足為奇,可是他默不作聲地收下了。她松了一口氣的同時,卻也提
着一顆心,琢磨不透他了。
她不接卡,他反倒拿着那張卡翻來覆去地看了看,若無其事地問:“這裏頭有多少錢?”
重年老老實實地答:“十萬……沒有十萬了,大概還剩九萬多一點吧……”
“喲,你不是最會算賬嗎?連自己手裏一點錢都沒算清?”
她到底還是覺得有一點難為情,不做聲了。
他仿佛自言自語:“我得想想怎麽花了,要不買酒喝……”
“不行!”重年想也沒想就斷然拒絕,她辛辛苦苦攢下來的錢,被他喝幾口就有去無回了,這怎麽行?
Advertisement
沈家謙不由得瞥了她一眼:“我還當給我了就是我的,我想怎麽花都行,剛剛還說請我喝酒呢……”那意思不言而喻,就是暗諷她小家子氣。
她嗫嚅着打商量:“也不是不能喝……這是我好不容易存下的,還可以做點別的有用的……奈奈快過生日了,我答應了到時候帶他去迪士尼……”
沈家謙聽到這裏萬般不是滋味:“他花得我就花不得?”
重年答不上來了,結果他把卡又塞回到她手裏,萬分慷慨地說:“先去買點吃的來吧,明天再去給我買點酒來,萬一還有剩下的,就留給沈奈奈吧。”
她哪裏還敢說什麽,拿着卡就下車去買他要的混沌。走到店子門口的時候,就着檐下的幾盞大紅燈籠,紅彤彤的燈光照下來,這才留意到在巷子的另一頭還停了一臺車。那車停在靠近牆角處的暗影裏,車前燈滟滟閃爍,她站在燈下,只見得到火紅色的車身流光溢彩,像一顆碩大的夜明珠,華美璀璨直撲進無邊無際的夜色裏。她愣了一下,走進店裏去了。雖然已經到了晚上十一點多了,可是在這個不夜城,仿佛夜晚才剛剛開始,小小的店堂,布置得古色古香,正屋裏稀稀疏疏的幾張雕花屏風隔開的桃木圓桌旁都有人坐下了。服務員要領她去後院,她搖頭說:“我外帶,要不就在這裏等等吧。”服務員仍舊領她去了旁邊的一間小屋,說:“沈太太,您在這裏坐下等等。”給她斟了一杯清淡的普洱茶,拿來餐單給她,等她點餐了才離去。
重年來過一回,也懂點這裏的規矩。多年前,她頭一回進去隔壁那家粥店要外帶的時候,也是被人領到屋子裏坐下等,她當時還納悶為什麽一進去就有人迎上稱呼“沈太太”,後來問了服務員才知道是會員制,大概是沈家謙在外頭打過招呼。這時候,在這裏又被人稱呼“沈太太”也就不再納悶了。
因為忘了問沈家謙要什麽口味的混沌,她自作主張要了一碗三鮮,一碗翡翠。所謂混沌店,主打食物自然是各
色混沌,可餐單上也琳琅羅列了其他的食物。她又想晚上在醫院那外賣盒飯他根本就沒吃幾口,看見上頭有一道今日的特別推薦,她喜歡那個名字,叫“鳳兮歸兮”,一時忍不住沒多問就又要了兩份。她想到了吃的時候自然就曉得是什麽了,自己邊吃邊品味比服務員詳詳細細的解說要有樂趣多了。
她等了不到十分鐘,打包好裝在盒子裏頭的食物就送來了。服務員特地叮囑要趁熱吃鮮在半個鐘頭內吃,她笑吟吟地接過打包袋子,随沈家謙的意拿出那張卡,刷卡結賬。等到簽單的時候,重年看到那個數字才真正驚到了,餐單上全無标價的,前不久和孫苒來,她們四個人簡簡單單吃了四碗這裏的招牌混沌,最後孫苒硬要請客買單,說是會員卡直接簽單。她和海燕雖然過意不去,可到底也推辭不了,她心底有底自然不會多麽便宜,可是自己衡量也不會昂貴到離譜,然而現在看見的金額還是離譜到大大超出了她的意料——應該說,她萬萬也想不到會是這麽貴。可是到了這時候又不便細問,只得忍痛簽名離開。走到院子口的時候,心裏還在嘀咕:也許是那“鳳兮歸兮”,兩碗混沌再貴也貴不到哪裏去,到底是什麽,怎麽會這麽貴……一擡頭卻被眼前的人吓一跳。
孫苒笑意盈然地站在她面前,檐下的大紅燈籠襯得她的臉越發晶瑩剔透,氤氲着澄澄淨的紅粉金光,一笑起來,明眸流轉,聲音清脆婉轉如夜莺:“沈太太,你也來這裏吃宵夜?”
重年雖然驚訝,可是剛剛進來的時候看見那臺車子已經有過模糊的印象——那樣的車子等閑是見不到的。所以很快就笑着答應:“我來打包一點東西吃。”
孫苒看了一眼她手裏的袋子,再擡起頭來的時候,臉上的笑意就漸漸隐去了:“鳳兮歸兮是要趁鮮吃,你趕快去吧,別讓他等久了。”
她提着這麽大一包鼓囊囊的袋子,當然不是一個人吃的。重年只是驚訝她隔着袋子都能瞧出來裏頭是什麽,可見是真真常來的熟客。她對她笑笑:“那我先走了。”側身越過她走下檐下的臺階時,身後卻傳來一聲:“沈太太——”
重年回頭,孫苒仍舊站在檐下門廊的大紅燈籠下,一張臉白得異乎透明,如珠如玉,卻又帶着嫣紅的粉光,笑容璀璨:“下回有時間再請你吃混沌。”
重年哪裏還好意思再吃她的,客氣地說:“下回我請你吧。”
她走回停車的地方時,沈家謙已經下了車,靠着車門在打電話,卻又仿佛心不在焉,眼睛一直望着她走過來的方向,又似乎并沒有焦點,漫不經心的什麽也沒有瞧。她走到他身前頓了頓,
他朝她揚了揚頭:“進去——”
其實他不說,重年也是要立即上車的,她怕冷,這裏雖然是背風的小巷,可是冬日夜晚冷空氣肆無忌憚地無孔不入,她這一路走過來,已經忍不住要打哆嗦了。坐進車子裏,身上漸漸暖和回來,她就迫不及待地打開外賣袋子想看那“鳳兮歸兮”是什麽。服務員包裹得很仔細,方方正正封得嚴嚴實實的盒子裏頭卻是釉面瓷盅,極淡的翡翠色,燈光下瑩瑩如玉。重年驚訝,這才隐隐察覺怪不得要那麽貴,單是這妥帖的包裝就已經不尋常了。可是等到蓋子揭開,她凝神看了半天,疑惑地找出勺子嘗了一口——味道自然不差,好吃也是好吃,可是齒縫間熟悉的膩滑,還是令她萬分沮喪了起來,覺得上當了。
沈家謙坐進旁邊的時候,她已經一口氣吃了半盅。他探頭過來朝她捧着的瓷盅瞟了一眼,挑眉直叫:“敗家女敗家女!叫你買兩碗混沌,你倒是順手拎回了兩碗官燕,你曉得多少錢不?”
重年本來就在心疼錢,被他一說,想想簽單時的數字,越發覺得上當了:“我怎麽知道是燕窩,可是官燕也要不了這麽多錢吧?這明明就是打劫……”
“你個傻女人,人家都叫‘鳳兮歸兮’了,還有什麽是鳳?不過人家這鳳號稱是雙鳳來兮,你吃的可是落在牡丹花上的鳳鳥唾液,而且還不止牡丹,四季花都有,還要用梅花上的雪水經過淨化過濾來一起熬成湯底,燕盞上澆的果子也有一堆名堂,但是說穿了就是花花葉葉果汁燕盞瞎攪合,弄得跟瓊漿玉液似的,也就騙騙你這樣的傻女人!”
重年聽了他随口扯來的一席話,不僅覺得手裏這小小的瓷盅有千金之重,也實在是對他刮目相看——談起吃來頭頭是道,下到米酒混沌上到牡丹鳳鳥,什麽都可以張口就來,就沒有不曉得的。想一想,自己也是真的傻,像他說的,所謂鳳兮還能是什麽,但凡有點見識,也想得到一點燕窩的影子,雖然其他的名堂是怎麽也想不出來的。她奇怪地問:“那為什麽叫‘鳳兮歸兮’,叫‘雙鳳來兮’,或者‘牡丹展翅’不是更直觀嗎?”
“你還是不是個女人麽?”沈家謙鄙視地瞧了她一眼,“陶淵明的歸去來兮會背麽,曉得是什麽意思麽?其實吧這道菜也不是做給我跟你吃的,人家在等着自己的鳳凰歸來呢!”
重年經他一點撥,終于體會出來了一點意思來,不由得想該是怎樣一個男人才會想得出這樣一道錦心繡口的珍馐佳肴,于是還有半盅倒是不舍得随便吃了。結果沈家謙見她不動勺子了,随手接過去,在她怔楞間,幾口就把她剩下的半盅吃進了自己的肚子。
她還沒說什麽,他撂下瓷盅,又朝外賣袋子揚了揚下巴:“把混沌拿出來!”
重年一邊拿混沌一邊嘀咕:“你不是不餓嗎?”
沈家謙理直氣壯地說:“不餓也得吃啊,你花了這麽多錢買來的,不吃進肚子,你不是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