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上)
第二天中午,重年給萋萋打電話,嗫嚅着說想買瓶有點年份的紅酒。萋萋起初沒當回事,只是驚訝了一下:“你買酒幹什麽?你平時又不喝酒,要想喝了我請你。”
重年說:“我送人,下班了你跟我一起去看看吧,我也不懂。”
“送誰啊,好的紅酒可不便宜,稍微有點年份的都得大幾萬了,我家倒是還有好幾瓶,雖然不是頂好,也都是法國帶回來的年份酒,外頭可難得買到,送人是綽綽有餘了,我現在也不大喝了,你晚上來挑一瓶吧。”
重年想也沒想就拒絕了:“還是算了吧,你跟我一起去買一瓶,太好的我也買不起,就八*九萬的,要法國葡萄酒莊釀的,不能太甜……”
“你送給誰?”萋萋突然打斷她問。
重年答不上來,不知道怎麽告訴她。沈家謙雖然只是那樣提了一下——“明天再去給我買點酒來”,她也不知道他是真要喝還是假要喝,只怕他過幾天記起來就伸手問她要起酒來,還是一股腦兒當真,不敢馬虎。
“姜重年,你出息了啊,都曉得送酒到他嘴邊兒去巴結他了,你還擔心他少喝了兩口?你怎麽不幹脆把你自己送到他嘴邊去算了。”重年的沉默坐實了萋萋的猜想。萋萋嘴上問那人是誰,其實心裏也并非沒有底。重年身邊喝酒的還能有誰,還能有誰能叫她花八*九萬去買酒,挑剔成這樣,非得好酒不喝除了那個她們已經很久沒有提起的人還能有誰。
重年越發不知道該說什麽。萋萋也越發沒好氣:“你就是個榆木腦袋,也不想想他這幾年是怎麽對你的,現在就是說了幾句好話順手做了點他該做的事,你就一腦子跌進去了。還巴巴地送去給酒他喝,還非得在乎是不是自己花錢去買的,你是錢多了?不把你那點錢折騰幹淨你不舒服是不是?照我說,我晚上回去騰出個酒瓶子,你給他兌兩杯白開水就不錯了。”
萋萋是真的有氣,語氣已經是憤慨了。這幾年重年不提沈家謙,她也不問,可是她并非不知道,重年過的什麽日子,怕是只有她最清楚。重年知道萋萋是在為她抱不平,她也想好好想一想這幾年的日子,可是每當她閉上眼睛,眼前卻是空茫一片,只有大段大段黑暗的空白。漸漸地那空白裏有了奈奈,從躺在嬰兒床上哇哇大哭,到在地上爬來爬去,咿呀咿呀地叫,又到搖搖晃晃地喊着“媽媽”朝她跑過來。那麽多的畫面,越來越清晰,幾乎填滿了所有的空白,可是在這空白的間隙裏,仍然到處都是沈家謙模糊而遙遠的背影,還有他回過頭來望着她時,那似遠而近的漠然的面無表情的臉。即使他留給她背影和冷漠,她
也不能把他從生活裏剔除得一幹二淨。
重年想到這裏,睜開眼睛說:“其實他對我也沒有差到哪裏去。”迷霧重巒疊嶂被不知道從哪兒來的風吹散,她仿佛到了這一刻才看清。這麽多年,他把她收藏起來,雖然沒有妥善安放,細心保存,可是他也免了她驚,免了她苦,免她四下流離,也免她無枝可依。他給了她一座空城,讓她住在裏面,無風無雨,衣食無憂。
萋萋大概是被她那句話震到了,沒有人比她更清楚那句話背後的深遠含義和隐晦不明的選擇。萋萋沒有說話。
重年終于說:“萋萋,我不想再這樣下去了,我想我們也不是不能好好過日子。”
說出這句話的重年想,生活并非不能有另一種可能,既然現在這一種不是她要的,她也可以選擇她要的。
她決意奔向另一種可能。
那時候她還不知道,有時候并非是我們選擇生活,而是生活選擇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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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後不過幾分鐘,挂斷電話,走進辦公室後,重年在自己的辦公桌面上看見了一個快遞文件袋。這樣的事情很常見,她基本上每隔幾天就會收到這樣的工作往來文書。看了收件人寫的是自己的名字,她就拆封了,伸手進去一探,一疊相片被撈了出來。她還來不及詫異,最上面那張照片突然毫無預警地閃現在她的眼底。
相似的黑夜裏的小巷,夜色裏的黑色車身,長身玉立穿着黑色大衣的男人,她的大拇指按在了男人的臉上,所以她看不見他的臉,在她的大拇指下,只有挺直的胸膛與修長的長腿,衣線挺括,可是又那樣随意,漫不經心地斜倚車身而立。而在他的對面,是一個鮮紅色花瓣一樣的綽約身姿,那一張臉白得異乎透明,如珠如玉。
她怔怔地看着這不久之前才發生的一幕,大拇指不知不覺越捏越緊,緊到要按進去,挖出一個洞來,掏空那張臉、掏空眼前的一切。突然手指又一松,仿佛力氣用盡,一疊照片從她手裏紛紛灑落,撲簌簌落在桌面上,掉到她的膝蓋上,又飄然落到地上。
重年只呆呆坐了半晌,頭腦又是一片空白,在這空白裏再也沒有剛剛空白裏的一切。然後她蹲下去,一張一張慢慢拾起飄落到地上的相片,像那一年她蹲在他腳旁撿拾珊瑚珠子一樣,一直躬身鑽進辦公桌底下,仔仔細細前後左右看了一遍又一遍,确定再也沒有落下一張在哪個未知的角落。
正是中午吃飯時間,整個辦公室異常空曠安靜,只有寥寥幾人的頭偶爾從電腦前擡起來。她蹲在辦公桌底下,一張照片一張照片地看過去,輕輕的紙頁翻動摩擦聲響起,一直傳進她的耳朵
裏,她只是定定地看着手裏的照片,麻木而機械。
下班時,外面下起了雪,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姍姍而至,來得遲卻下得急,鵝毛似的雪花紛紛揚揚飄落,漫天飛絮如扯絲。重年仍然和萋萋一起去買了酒。因為那一通電話,萋萋再也沒有罵她,也沒有問她為什麽,只是帶她去了自己熟悉的酒莊,在一列一列酒架前給她仔細解說不同紅酒的葡萄産地、配制濃烈、口感、窖藏、如何飲用,比酒莊的導購小姐還要地道,仿佛只是要帶她買一瓶最好的酒。
決定買下那一瓶酒的時候,重年接到了沈家謙的電話,說外面雪下得大了,問她在哪裏,他去接她回去。
她頓了一下,在導購小姐包裝好她挑選的酒笑吟吟捧來給她的時候,她回答他:“沈家謙,我給你買了一瓶酒。”
沈家謙握着電話的手一緊,忽然說不出來話。旁邊沈奈奈在吃餃子,卻偏偏神氣得不要人喂,一只手緊緊捏住筷子,歪歪扭扭剛剛夾起來一粒,還來不及揚起下巴看一眼沈家謙,“嗒”一聲又落到盤子裏。沈奈奈這一下耐心全無,啪啦扔下筷子,眼看又要手抓了。桂姐一直盯着,連忙捉住他蠢蠢欲動的雙手:“這可不能抓,抓爛了就不能吃了,桂奶奶喂,奈奈聽話。”
沈奈奈鼓着腮幫子,萬分不肯聽話,可是不聽話,餃子就永遠吃不到肚子裏去了,只得不甘願地張開嘴。桂姐一手拿勺子,一手拿筷子,剛剛夾起一粒餃子,勺子卻被抽走了。她詫異地看了一眼沈家謙,終于把餃子放進他伸過來的勺子裏,又把筷子給他。這一下,沈奈奈對着伸到自己嘴巴邊的餃子,又閉起了嘴巴,大眼圓瞪。
沈家謙二話不說,收回手,筷子調了個頭,一張口就吃下了那粒餃子。沈奈奈呆了一下,終于反應過來,曉得喊:“桂奶奶!”
桂姐無奈,只得板起臉來呵斥大的:“奈奈還沒吃呢!你還跟孩子搶起來了!”
這回沈家謙又夾起一粒餃子,用勺子托着送到了沈奈奈的嘴邊。沈奈奈看看到嘴邊的餃子,又看看沈家謙。沈家謙動了一下手,換來沈奈奈睜圓了眼睛的一聲大喊:“沈家謙!”可是終于立即張開了嘴,也吃進去了那粒餃子。
接下來,沈奈奈只管瞪着眼張開口等着吃,沈家謙一粒一粒朝他嘴邊送。餃子是特地為沈奈奈做的,比平常的要小,牛角似的小小的一粒,這樣小,沈奈奈也要分兩口才吃得下去。等到一碟子餃子吃完了,沈家謙甩甩手:“吃飽了就去睡覺。”
他忘了,沈奈奈最大的本事和樂趣就是和他對着幹。所以沈奈奈只是瞟了他一眼,跳下沙發,趿
拉着毛茸茸的小兔子拖鞋,吧嗒吧嗒跑到他的書房。沒過一會兒,又吧嗒吧嗒跑回來,甩下拖鞋,爬到他對面的沙發上盤腿坐下。他吃着自己碟子裏早就冷掉的餃子,懶得擡頭,就當沒看見。可是,剛剛把一粒餃子放進嘴裏,一陣怪異啼叫猛然響起,在只有電視裏的卡通動畫聲音叽叽喳喳的空曠寬敞的客廳異常刺耳,他咀嚼的動作一頓,緊接着卻有一團黑色怪物撲騰着翅膀飛到茶幾上,分毫不差地落在他吃餃子的碟子正前方,巍然而立。
沈家謙起初以為還是沈奈奈晚飯前拿在手裏玩的那只哞哞叫的黑醜牛,斜眼皺眉瞥了一眼,卻正對上了一塊不停聳動的紅色雞冠子。像是為了彰顯自己不同的高貴身份,黑醜雞仰起脖子撲騰着翅膀朝他啼叫兩聲,神氣得不得了,一對黑色的眼珠子還轉來轉去。
這一下,沈家謙徹底噎住了,嘴裏的餃子一時吞不下去,可是卡在喉嚨口又不能說出來話。他伸手就要掃落那只不請自來的黑醜公雞。低着頭的沈奈奈比他更快,手指頭靈活地在在自己手裏的控制器上按幾下,在他的手剛剛碰觸到那只黑醜公雞時,黑醜啼叫兩聲展翅高飛,他連一根雞毛都沒抓住,反倒被雞嘴啄了一下手心。
沈家謙氣得重重拍下筷子,嘴裏的一口餃子卻在這一呼氣中滑進喉嚨,差點把他嗆住了,頓時也只能幹瞪着眼睛看着揚起下巴來望着他的沈奈奈。他皺眉重重吞咽一下,餃子終于沿着食道吞進了肚子。
“沈奈奈——”那揚起下巴望着他的始作俑者越發瞪大了眼睛,小小圓圓的一張娃娃臉,洇着淡淡的嬰兒紅,襯得一雙又黑又大的眼珠子剔透晶瑩,像清水裏汪着的兩顆黑石子,澄澈純淨地倒映在竹影斑駁的水面。他望着咫尺之間的那張臉,突然說不出來話。
結果還是沈奈奈又來了一句老話:“沈家謙,你要幹嘛?”
沈家謙板起臉來,可是聲音還是不自覺地軟了下去:“這一堆破玩意兒又是誰給你買的?”
沈奈奈瞪着眼睛按下去手指頭,一直盤旋在高空的黑醜振翅而高歌,飄飄然直朝着某個方向飛去。沈家謙下意識朝後靠了一□體,黑醜從他胸前緩緩飄落,最後腳丫子踩在了他的腳邊,小小胖胖的身體搖搖晃晃,紅色的雞冠子抖動幾下。
伴着黑醜得意的啼叫聲,沈奈奈終于揚眉吐出幾個字。
沈家謙聽得氣不打一處來:“你媽就會慣你!這麽幼稚的東西也就你媽才會買!也就你還成天把一堆幼稚的雞羊豬狗當成寶抓在手裏。”
沈奈奈皺眉重複:“我姑媽!”
一直對着電視,對身旁耀
武揚威上蹿下跳折磨人的黑雞視而不見的桂姐,這才轉過頭來補充:“不是重年買的,家和今天寄回來的,箱子裏還有不少,待會兒讓奈奈拿給你看看。”
“我看他那些幼稚玩意幹什麽!”
沈奈奈不甘落後,緊跟着說:“我才不給他看!”
話說得響亮,話說完,沈奈奈又跳下沙發,吧嗒吧嗒地朝書房跑去。于是接下來沈家謙就看他變魔術似的,跑來跑去摸來一堆雞羊豬狗。沈奈奈得意洋洋地在他跟前挨個一個一個地展示演練各個的絕技,包括他在桂姐的幫助提示下給這套動物玩具取的名字——從鼠大,二牛,三虎……一直到狗十一,十二豬。
在沈奈奈叫出“二牛”時,沈家謙的眉頭顯然已經皺成了一團,嘴角顫動,最終緊抿。沈奈奈十分得意地展示了二牛的絕技——哞哞地拱起倔強冷硬的牛角,神氣傲嬌的牛鼻子直朝天。
沈家謙的餃子徹底冷在了碟子裏,再也吃不下去。
最後,沈奈奈終于玩困了,被桂姐哄着去洗漱後,仍然穿着睡衣從卧室跑出來坐在沈家謙對面,堅持要等媽媽。結果,沒堅持多久,蔫蔫地蜷縮在沙發上閉起了眼睛。沈家謙抱起他時,望着他睡得粉嫩晶瑩的臉頰,忍不住伸手輕輕撫摸,流連不去。
桂姐在一旁輕輕說:“把奈奈抱去我房間吧。”
沈家謙頓了一下,只是看着懷裏小小圓圓的臉孔。前一刻還神氣活現淘氣犯渾的小惡魔軟軟地貼在他的胸前,一雙小手下意識地樓主他的脖子,那雙總是瞪着他的黑漆漆的大眼珠子被濃密漆黑的長睫毛覆蓋,神情安詳而寧靜,直牽動人心裏最柔最軟的角落,惹人無限愛憐。
桂姐說:“睡着了就最老實,還不是跟你一樣,你別把他弄醒了,睡不好覺又不樂意了。”
他終于收回手,跟在桂姐身後走進卧室。把奈奈放在床上蓋好被子後,他在床邊站了一下。
桂姐叮囑:“冰箱裏還有餃子,重年回來要是餓了,你讓她吃一點。”
“我知道。”
桂姐看着他,仿佛還有話要說,只是一時不知怎麽開口。
沈家謙說:“桂姐,你也睡吧。”轉頭時,卻還是補了一句,聲音在夜色裏低沉而暗啞,“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