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中)
汽車卻是在醫院停下來,重年沒想到他是要來這裏,頓時心裏一陣翻湧。沈家謙只是抓緊她的手,直朝婦科住院樓走去。
她忽然一陣厭惡,張口就說:“我不會跟她道歉的!”他不理她,拉她進了一間病房。
裏頭果然是孫苒,起初在仰起頭見到進來的他時,眼中閃過一簇光芒,雖然是在燈光昏暗的病房床頭,重年還是看清了,那是歡喜,可是轉瞬即逝,那簇光芒在瞟到她身上時,已經變成了寒光森森的出鞘冷劍。
重年雖然話說得決絕,在對上她的眼神時,還是忍不住打了個寒顫,不敢直視。而孫苒仰起來的頭又低了下去,躺在枕頭上不再動。
沈家謙走到床邊才停下來,然後看着床上不緩不慢地說:“孫小姐,請你告訴我太太,你的孩子是誰的?”這是他今天晚上說得最平靜的一句話,幾乎不含任何感情,只是單純的語言表達。可是等了半晌,卻無人回答。
“孫小姐,請你告訴我太太,你的孩子是誰的。” 沈家謙又重複了一遍,仍舊是平靜得毫無語氣起伏。
孫苒終于扭過頭來,“你想聽什麽?”
“請你告訴我太太,你的孩子是誰的。”
“你要聽實話嗎?好,那我告訴你,沈太太,我不知道我的孩子是不是沈先生的,但是我知道我的孩子是死在你兒子的手中。”孫苒說完這句話,微微一笑望着沈家謙,“你要我說的話,我已經說完了。”
重年一陣惡心,忽然再也不能在這裏呆下去了,轉身就朝病房門口沖。沈家謙還抓着她的手,大約是不防她突然會發作,也被她帶得朝後踉跄了幾下。他本來使力拉了她一把,想把她制住,可是女人一旦歇斯底裏地發作起來,也仿佛全身都是蠻力,他沒有拉住她,反而是她又回頭在他的手背上狠狠地咬了一口,連牙齒都陷進肉裏去。她終于松口時,他的手背上已是一圈泛着血絲的牙印。他咝了一口氣,卻想起了很久之前她的牙齒咬在他的身上,也是那樣狠狠地咬下去,不依不饒,帶着痛和恨。
她趁他晃神的當口,掙脫開他的手,像只脫缰的野馬,邁着大大的步子,不管不顧直朝前頭沖去。等他回過神來時,她已經一溜煙消失在走廊的拐角處。他跟上去看,哪裏還有她,走廊拐過去正好是樓層出口,前面是電梯,側後面也有安全樓梯。他看了看四部電梯到達的樓層,轉身朝安全樓梯跑去。可是一路追下去,也沒有她。他在醫院門口等了等,終于意識到她已經走了。
他又把車子開了回去,因為沈奈奈在那兒。走進客廳的時候,沈奈奈的确趴在老太太腿上
,桂姐正在朝他屁股上擦藥。他聞到了熟悉的草藥氣味,看了一眼,認得那是一味褪紅腫清淤血的特效中藥,是家裏一位相熟的老中醫調配的。其實市面上不大見得到,只能算是偏方,可是他家裏在早年他還小的時候,卻是常備下那十幾種草藥來熬藥的,總是在每回爺爺或者父親一怒之下,下狠手打了他之後,母親、桂姐和姐姐私下裏搗磨了熬熱給他敷上。當然也還是要背着爺爺和父親的,他們認為男孩子身上有點傷是正常的,擦藥就是沒骨氣,只會再換來一頓打。後來,他成年了,漸漸不惹得父親和爺爺生氣後,家裏也不常見到那麽多草藥包了。大概也還是有留下來的,或者是剛剛去找醫生新拿的也為未可知。但是,他知道,沈奈奈屁股上那點傷敷幾天這藥就沒事了。
沈奈奈聽見腳步聲,扭過頭來看了一眼,發現是他後,立即又面無表情地扭過頭去。桂姐依然沉默。沈老太太也只看着身上的沈奈奈,只當沒有看見走進來的人。晚餐時不在的父親也已經回來了,坐在沙發上慢條斯理地喝茶。一屋子的家人,只是沒有他要找的那個。他掃視了客廳一眼,就要退出去,可是父親的手比他更快,一杯茶連杯子又直接砸了過來。
沈父這麽多年已經養成了準頭,可是沈家謙在一杯又一杯的茶水連同杯子猝然直砸過來的狠戾裏,也養成了自己下意識瞬間偏頭躲避的準頭。所以茶杯又堪堪擦着他的肩頭,撞到他的肩上,反彈回去跌落在地,梨花白玉盞摔得粉身碎骨。
沈奈奈大約被那響聲吓得驚到了,又扭過頭來,因為動作幅度大,牽扯到了屁股,頓時也咝咝呻*吟了一聲。沈老太太立即按住他的腰,曼聲勸哄:“別動別動,很快就好了,讓桂奶奶好好擦藥了就不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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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父卻又被那咝氣聲引得動了怒,厲聲說:“我跟你說,我不管你在外面幹什麽,你要是敢弄個野種出來,我不要人家動手,我自己就一把捏死!”
沈家謙不做聲。
沈老太太不輕不重地說:“你別覺得冤,你要是自己守得住少跟那一幫狐朋狗友出去花天酒地幾回還能被人算計!就是音樂學院一學生還敢賴上你?她憑的什麽?是你喝一場酒就甩手送一臺車?你倒是在外面胡天胡地散財!你們是會玩,會找樂子,名堂也多,一個一個今朝有酒今朝醉,日子過得要有多樂活就有多樂活!那些女人哪一個不是人精?賴上你也是你活該!”
沈老太太說到了氣頭上,老老實實趴在她身上的沈奈奈卻也跟着板着臉咕哝了一聲:“活該!”沈老太太伸手摸了摸他的頭,望見他屁股上的傷又是氣不打一處來
,接下去說:“當初是你要結婚的,你帶她去你姐家求你姐那回是怎麽說的?要不是家和慣着你,什麽都非得由着你,你以為你就那麽容易!我和你爸還當你沒她活不了,這一輩子也不會痛快,一切都随你的願。人也被你要去了。可你呢?你別以為我們不知道,你這幾年由着脾氣把人涼在一邊,一點不痛快就可着勁折騰!要死要活只要她,要到了又要死要活來折騰!人家也是父母養的,你叫我們怎麽對得起她爸媽,我連去醫院都沒臉!”
沈父不由得又是怒氣上湧,接上話頭說:“這日子你要是不想好好過,就別占着人把人家姑娘給耽誤了。我看她跟你就沒過到一天好日子,不跟你,日子會舒坦得多!就她那脾性樣貌,閉着眼也找一個比你好的!你是個男人就幹脆點,把人給放了!”
沈老太太忽然咳嗽了一聲。沈父轉臉看見了可憐兮兮露出紅腫屁股擦藥的沈奈奈,到底也有了顧慮,自知失言,一時無可奈何,氣得徹底冷下臉來轟人:“滾滾滾!你給我有多遠滾多遠!”
沈家謙退了出去。外面檐下仍舊亮着紅燈籠,幾盞燈籠一照,襯出迷離的幾線酡紅的光來,他朦朦胧胧聞到了幾縷極淡的清香,大概是院子裏那幾株梅樹被大雪催得開了幾枝花。天空還在飄着雪,那幾株梅花的枝頭樹梢也積壓着一層粉白的雪,在夜色裏越發白得晶瑩剔透,襯着地下埋着的射燈,幽幽的綠色的光照着,疏影橫斜,暗香浮動,仿佛生出一點極淡的春意來。他走近了幾步,站在一株臘梅下,在簌簌白雪間倒也見到了枝桠上有初初綻開的花蕾,一點點嫩黃嫣紅的花蕊在白雪裏探出頭來,可愛極了,可是卻又惆悵。他想起了很久很久之前,他和她站在這幾株梅樹下,那時臘梅盛開,花開得那樣好,滿天滿地的花海,仿佛日子也像那枝頭的梅花一樣,心底極淺極淡的暗香浮動。
他下意識拿出手機,熟練地打開相冊,翻看老照片——的确都是很久之前的老照片了,很多很多。有野外的姜花田地;有清晨淡白光線籠罩的床頭,在若有似無的姜花香氣裏,她抱着他的枕頭睡得一臉安詳寧靜;也有梅花,再翻下去是他們唯一在梅樹下的一幀合照。
他還記得那天是星期六,在香山看過日出,他們沒有趕着回去,找了個地方吃了早飯,又去了植物園。正是陽春二月大雪初晴,裏頭春意盎然,周末出來游山賞花的人多了起來。卧佛寺邊的一大片梅花怒放,紅梅似霞,仿佛又一次映紅了半邊山,香雪十裏,朵朵花瓣擠擠挨挨地搖曳在枝頭,吸引了不少人圍觀拍照。她來了興致,突然記起來了,拉着他的手,在他的背
包裏翻找相機,要拍照。他笑她小孩子心性,可是最後還是拍了。
是他們站在梅花樹下,紅梅灼灼搖曳枝頭,漫山遍野都是梅花,映得她臉上的笑又遠又近。明明就在眼前,可是隔了那麽久。
他幾乎也忘了,那麽久之前,他們也曾經有過那麽好的時光。
不知道站了多久,最後是桂姐出來給他送了一件大衣,卻只是無聲地遞給他。他到底還是忍不住問了一聲:“沈奈奈睡了?”
“不睡還等着挨打!”桂姐提起來又是氣又心疼,“你也下得了手,現在睡覺都得趴着!”
沈家謙自知盛怒中沒有控制力道下了重手,嘴上猶自說:“那點傷哪兒能算,過幾天他還不活蹦亂跳,你們也別盡慣着他,叫他沒一點怕處……”
“誰慣了?你帶頭慣出來的,現在倒統統算在我們頭上!”
沈家謙被這樣一搶白,一時被堵得接不了口。
桂姐冷笑:“我問你,奈奈為什麽口口聲聲叫你沈家謙?我可不敢教,重年也不會這樣教他,誰也沒在奈奈面前連名帶姓地喊過你,他有通天的本事,也不會才剛剛會喊媽媽就曉得對着你喊‘沈家謙’!”
這話已經是說得再透白不過了,沈家謙面上有點挂不住。桂姐卻也不怕他難為情,索性一口氣全說出來:“不是你在書房抱着他一個字一個字地教,他還會曉得你沈家謙三個字?你別當重年不知道,她當媽的還能想不到?她心裏明白着,恐怕就差沒想到你為什麽要奈奈喊你沈家謙。我看這世上也沒幾個人敢當着你的面喊你沈家謙,奈奈瞪着眼睛看着你的時候,你心裏在想什麽你最清楚……”
“桂姐!”沈家謙終于偏過頭去阻止她再說下去。
桂姐頓了一下,沉默地看向面前的幾株老梅樹。四下裏一時極靜,只有簌簌飄下的紛飛雪花與白雪覆蓋下的光禿禿伸向天空的樹枝,映得天地一片淡淡的月白色,卻是半明半暗,仿佛是蒙着一片水霧白霜的熹微清晨。
雪其實越下越大,落在臉上凜冽刺骨,院子外頭極冷,站着不動久了,腳底心都仿佛結了一層冰,凍得生冷麻木。桂姐到底年歲大了,只站了一會兒就受不住,呵出一口冰冷的白氣,看他肩背與頭發上已落下了一層白得剔透的積雪,映着白茫茫的天地,仿佛猛然間蒼老得兩鬓霜白趨埃塵,比面前白雪蒼蒼的老梅樹還老,可是這幾株老梅樹還是他六歲的時候就自己挖土填坑栽下的。
她到底還是不忍心,忍不住嘆口氣說:“我不是要你難受,實在是我們看着也難受,你們都不好受為什麽就不好好說說
?這麽多年,好容易有了點希望,那天晚上我還以為你們要好起來,可你偏偏又鬧出這樣的事來。我跟你說,你知道她眼裏是容不得沙子的,這回你要是再悶聲不響不跟她說清楚,那你也就再也沒有路走了,甭管你怎麽倔都沒用了,不舍得也得舍得。”
沈家謙哪裏不知道,當年他不正是抓住了這一點,才硬生生把她從認定了要嫁的那個人身邊拉過來的。他算計得了別人,甚至算計得了一切,卻只是沒有想到後來種種。他終于還是張開口,聲音極低又沉,在寂寥的雪裏悠遠而飄渺,似有回音穿胸入骨,一字一頓地傳來:“我沒碰過那個女人,一回也沒有,從來都沒有——”
桂姐哪裏不明白他沒有說出來的那幾個字,突然心裏一酸,眼淚瞬間落了下來,和着哽咽說:“你個傻孩子,你跟我說有什麽用?我一早就曉得,我帶大的孩子我還能不曉得……你就是一根筋,哪裏還會有別人,從來都沒有別人……”
桂姐很多年沒有滴過一滴眼淚了,經歷過那樣的事後,她也以為自己再也沒有眼淚了。那樣多的眼淚,那樣撕心裂肺的哀嚎,那樣天塌地陷的傷痛,也不能令那個人睜開眼睛再看她一眼,也叫不回來那個人,既然他再也不會回來,那麽再哭下去又有什麽用。于是她擦幹了眼淚,沉默地收起芭蕾舞衣舞鞋——這一輩子再也不會有人看她在舞臺上旋轉如翩翩白鵝。她的美麗只有他看得見。
這一哭卻一發不可收拾,壓抑了多年的情感如山洪爆發,摧枯拉朽地兜上來,所有的過往排山倒海湧上來湮沒了她。
沈家謙起初轉過臉來看見她的眼淚,震了一下。他又何嘗見過她的眼淚,從記事起她就沒有眼淚,更不會對着他哭。懂事後,漸漸從其他人偶爾的唏噓感嘆裏知曉了那回事後,只是覺得難受,胸腔裏像堵了棉花一樣難受得透不過氣來。離別那樣傷痛,生死那麽大的事,他只是發覺自己竟然做不了主,一點法子也沒有。那是他生平頭一回暗暗察覺到自己的渺小與無能為力,他不能抹掉桂姐的傷痛,唯一可以做的也僅僅是默默地在心裏想要好好保護她呵護她再也不惹她難過生氣,如同後來對另一個女人。當她穿着潔白的婚紗站在他面前的時候,他也曾經那樣堅定過——那時,他也以為自己可以做到。可是就是這麽小的一點,他也沒有做到。
桂姐的哭也是無聲的,只有臉上的淚映着慘淡的白雪一點一滴刺進他的心裏。他曾經也見過那樣的眼淚,那張淚水和汗水交織而成的濕漉漉臉龐洇濕了底下的大紅蘇繡鴛鴦戲水床單,卻也染濕了他的心。那麽多的眼淚和着豔紅的鴛鴦,
暧昧而混亂,只是引得他越發狂暴激烈,最終陷進自己制作的意亂情迷的情*欲裏不可自拔。
他伸了伸手,卻一時又手足無措了起來,既不敢碰觸桂姐的眼淚又不忍心打斷她,最終只是輕輕喊了一聲:“桂姐……”看着她呼出的白氣團團消散在冷空氣裏,而發梢兩鬓上猶有白雪落下,又說:“外面冷,我們進去……”這才扶着她的肩半攙半扶把她帶到了走廊檐下。門一推開,暖氣撲面而來,桂姐打了個噴嚏,卻也漸漸止住了眼淚,平靜下來。
沈家謙本來不放心,想留下來陪陪她,可是桂姐洗了把臉後,除了依然還紅腫的眼睛,臉上再也看不出來剛剛在院子裏頭的哀痛,仿佛已經走出了陳年舊事,又像平常一樣淡然而平靜,只是問他:“重年呢?”他答不上來,不是沒有想過,卻是發現他根本不知道她會去哪兒。家她是不會回的,而沈奈奈又在這裏,那她還會去哪裏?偌大的北京城,他卻不知道該去哪兒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