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上)
重年再也不知道她是否聽見了那句話,而這次又是為什麽哭,也許一切都只是她在朦朦胧胧間的幻想,或者是半夢半醒之間真真切切的夢魇。到了早上,夢醒了,淚也幹了。她摸着幹澀酸脹的眼睛,有一刻不知身在何處,也想不起來這是哪裏。
沒有拉攏的窗簾縫隙透進一點亮光,分不清是雪光還是清晨的日光,借着這一點點亮光,眼前昏沉朦胧的一切漸漸顯現出輪廓,慢慢凝聚成一幅久遠的畫面,往事在散落的輪廓影子裏跳躍,一點一點與面前的畫面重合。
重年拿開從背後伸過來橫在她腰間的一只手,起身坐在床頭看着入目所及的一切,如果記憶也有顏色,那麽就像這間大而空蕩的屋子一樣,永遠只是靜默的黑白。
要下床的時候,她才發現她被子下的腿也被壓住了,沈家謙睡覺向來霸道,從來都不會老老實實地躺在自己的床位,總是大半個身子橫過來,其實和沈奈奈一樣。然而,奈奈到底是小小一團,手小腿短,無論睡着了怎樣驕橫,最多也只能像八爪魚似的賴在她懷裏。而沈家謙比他不知道大了幾個,一只腿橫過來壓在她的大腿上,他的腿又長又重,幾乎單單一條腿就困住了她。她抽了幾下抽不出來腿,越來越急着離開,索性伸手去挪開。他卻側身又伸過來一條腿,聲音含糊不清地咕哝:“別動……”
重年聽見他的聲音越發用力要掰開他的腿。沈家謙睡意正濃,迷迷糊糊地察覺到身畔的動靜,閉着眼睛又不耐煩地呵斥:“動來動去幹什麽!”下意識伸手朝旁邊的枕頭探去。
重年不知道哪裏來的一股悶氣,回頭抓起自己那只枕頭就狠狠朝他扔去。
沈家謙到底被她鬧得睡不下去了,伸手撥開落在臉上的枕頭,睜開眼睛望着她。大概是甫醒來不甚清醒,昏暗中,他的眼神并不淩厲,一雙黑沉沉的眼眸定定地看過來,倒像是發怔。過了半晌,重年才反應過來他目光的焦點,頓時一股熱氣又直沖上來,一把抓起一只枕頭又朝他扔去。
這回沈家謙偏了一下頭躲過去了,枕頭落到了地上。
“我根本就沒碰過她,你不要一直跟我鬧!”他終于還是動氣了,掀開被子坐起來,看着她。
重年怔了一下,不是詫異,而是匪夷所思。她想說她不在乎,可是話到嘴邊說出口的卻是:“沈家謙,這重要嗎?你以為你沒碰過她你做的統統就是對的?你就有理由為所欲為?”她不想說這些話,可是她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你憑什麽打奈奈?就因為你是他父親?可是你關心過他一天沒有?你知道他喜歡吃什麽不喜歡吃什麽?你就會打他
……”到了這一刻,她才知道她那麽在乎他落在奈奈身上的巴掌聲,那重重的巴掌聲刻進了她的心裏,只要閉上眼睛就可以聽見那“啪啪”的響聲和奈奈的哭聲。
沈家謙靜靜等她停下來,才問:“那什麽是重要的?”
重年突然洩氣了,就像那只落在地上的枕頭一樣——他只會當理所當然。她掀開被子下床,顧不得身上未着寸縷,她還要去醫院看父親,也要去看奈奈,沒有時間留給她來為此刻狼狽難堪的場面做一個不那麽難堪的收場。可是腳落地的瞬間,滿身毫無遮擋猛然湧來的冷空氣還是令她頓了一下,她随手在地上撿起一件襯衣裹住自己,然後回到自己的卧室去換衣服。
重年先去醫院看了父親,晚上才去接奈奈。沈奈奈挨了一頓打并沒有老實多少,看見她,揚起下巴一臉的不滿意:“媽媽,你怎麽現在才來?”轉臉看見随後進來的沈家謙,馬上閉緊嘴巴,偏過頭去。
沈老太太看在眼裏,自然對自己的兒子也沒有好臉色,哪裏肯讓他随随便便就把奈奈帶回去,不僅又是一通罵,還當着一家人的面硬是要逼他擔保以後再也不碰奈奈一下。
沈家謙不和自己的母親硬碰硬,只說:“媽,我的孩子我知道怎麽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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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老太太立即諷刺了一句:“你還知道是你的孩子?”
沈奈奈屁股上的傷其實已經消了腫,只有淡淡的紫紅色的印子和着褐色的藥膏。晚上重年查看的時候,摸了摸,問他痛不痛,他也搖頭,滿臉不在乎。可是等她關了床頭燈,小心翼翼地調整好他的睡姿,把他抱在懷裏時,卻聽見了一個很小很小的聲音,奶聲奶氣,帶着稚氣的執拗,在她耳邊說:“媽媽,我讨厭沈家謙。”
重年心酸,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是否要告訴他沈家謙打他是應該的,可是連她都讨厭他那重重的巴掌,她又如何說服孩子。她只是伸手摸着奈奈的臉,想要撫平他心裏的傷害。過了很久,她又不舍地喃喃說:“奈奈,你以後要聽話。”
沈奈奈沒有說話,他已經趴在她身上睡着了。他終究只是一個孩子,無論有了天大的事,躺在床上也能夠馬上睡着。重年感受着他貼在她頸項間清淺溫熱的呼吸,睜着眼睛看着黑暗中的某一處,一顆心也飄到了很遠很遠不知名的某一處。
沈奈奈一夜酣睡,早上起來又是活蹦亂跳,樓上樓下跑了好幾個來回找自己的忽然記起來的一本圖畫書,累得桂姐跟在他後面也爬了幾趟樓梯。最後還是沈家謙從三樓視聽室拿下來一本書,在餐桌上扔給他,說:“自己的書都丢得找不到,還怎麽讀書?”
r> 沈奈奈從昨天晚上就沒有正眼看過他,不是扭過頭就是視若無睹,這時候也照樣不看他,反倒說:“媽媽,我要喝粥。”重年喂他喝粥,可是一碗粥沒喝完,沈奈奈也沒憋住,拿起拿本圖畫書,塞進了自己的書包。
這天是星期一,按照尋常,沈家謙該送他去學校。而沈家謙早已放下咖啡杯在一旁等着。沈奈奈牛脾氣上來了,哪裏有那麽容易不計前嫌,吃完早餐,就賴着重年:“媽媽,去學校!”
重年當然不肯他再受一點點委屈,最終只得變成了沈家謙開車,她跟車送奈奈去學校。沈家謙又順理成章地在奈奈下車進了校門後,送她去公司上班,仍舊在寫字樓前的廣場上停車。
下了好幾天的雪終于停了,厚厚的雲層裏透出一點淡白的太陽光,雪後初晴,早晨薄薄的暖陽照下來,一切宛如被洗潔後的新生,白得虛幻而迷茫,在冬日凜冽清新的空氣下綿延無邊。
重年沒有立即下車,看着車前玻璃,昨天晚上盤旋在她腦海裏很久都沒有成行的一個念頭終于漸漸冒了出來。
“沈家謙,我不想再這樣下去了,我們就這樣過下去又有什麽意思?我求你把奈奈給我……只要你願意,你很快還會有其他孩子,我求你把奈奈給我……”她想了一夜,到頭來也只曉得重複這一句。
“你休想。”沈家謙知道她遲早會說出來,昨天早上他看着她裹着他的襯衫離開時,就知道他又一次把事情弄砸了。可是他沒有辦法,這一刻真正到來了,他也只能說出這三個字。
“那我也要試一試。”重年推開車門下車。
沈家和第二天就趕了回來,這是意料之中的事。因為重年打了一通越洋長途電話給自己的叔叔,沒有任何遮掩和躲藏,在例行的問候過後,不帶任何情緒地平鋪直敘:“叔叔,我和沈家謙要分開了。”
姜軒濤回來得少,心思大半都在自己的事業上,在其他事情上又有着男人粗心大意的通病,這幾年寥寥幾回相聚只忙着合家歡樂,滿屋笑語晏晏,是一點苗頭也沒有瞧出來的。聽到重年這句沒頭沒腦的話,他腦子轉了一轉,多年商場浮沉養成的敏銳思維令他極快地明白“分開”為何意,不免大為震驚,怒氣也緊跟着湧上來,開口斥責:“胡鬧!你們這是要幹什麽?好好的日子不過,連家都不要了! 是不是家謙在外面胡來鬧出了什麽事?你先別急,我找他去!”
“不是,他沒有做什麽。”重年頓了一下,等他冷靜下來,才抓緊早已緊貼着耳朵的手機,緩緩說出來下面的話,“他沒有錯,這些年他待我也并不是不好
,我們只是過不下去了。”
也許是姜軒濤從這句判斷不出是平靜還是絕望的簡單陳述裏聽出來了什麽,他沒有再急着追問原因,也沒有由着脾氣怒斥。短暫的沉默過後,像大多數長輩對待婚姻既傳統又保守的态度那樣,他很快開始溫和地勸慰她:“你先別難過,又不是缺吃少穿,日子哪兒有什麽一定過不過的下去的,只看你們想不想過。再說要分開也不急在現在這一會兒,你們分開奈奈怎麽辦?還有你爸媽,你爸現在還在醫院裏,你叫他怎麽受得了?分開簡單,分開後你怎麽辦?”
重年何嘗不知道這些橫亘在眼前的現實,就是這張世俗生活的網密密匝匝地把她籠在了下面,她帶着殼住在裏面,不管外面風吹雨打,還是晴天無雲,埋着頭靜默無聲就是一天。然而,現在她的那張包裹在身上的殼卻不知不覺腐爛在了長久的歲月裏面,輕輕一碰就碎成了一片片的粉末,然後化為一地冰涼的齑粉。
這樣的日子到底是過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