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中)

姜軒濤自認為弄不懂這些年輕男女分分合合的心思,這要比任何公司經營戰略都要複雜難解,于是第一時間讓妻子回來面對。

沈家和其實下了飛機最先見的人是沈家謙,她一個電話把自己的弟弟叫到了機場等候,可是見到了他卻面無表情,直到坐進了汽車都一言不發。

黃昏的機場高速公路上車流如梭,駕駛座邊的車窗降下了一條縫,冷風從細小的縫隙裏灌進來,呼呼的響聲刮在耳邊,伴着路兩側急速刷過的行道樹,枯幹零落的枝桠也随風擺動,像風吹動竹林,竹葉翻飛舞動的聲音。

沈家謙握在方向盤上的手越來越緊,突然一個急轉彎,汽車岔進右邊的應急車道,車身在急速剎車時震動了一下,輪胎摩擦地面發出刺耳嘎吱聲,漸漸歸于靜止。

“你現在着急有什麽用!”沈家和抓住座椅扶手的手指微微泛白,終于不再靜默。

沈家謙雙手仍舊扶在汽車方向盤上,漠然地看着車前玻璃,對剛剛的事故一點反應也沒有。

“當初你非要結婚的時候,我就跟你說過了,她不适合你,她這性子太冷淡了,恨不得推十下才動一下。你偏偏又不争氣弄出那些混蛋事情出來,她心裏能沒有疙瘩嗎?我瞧她結婚的時候就沒有多情願……你看看你這幾年過的是什麽日子,她哪裏有一點兒把你放在心上,我都看不下去了……”

“姐,我先送你去媽那兒吧。”沈家謙重又發動汽車引擎,趁着空檔,緩緩拐入左邊的車道。

“你跟她怎麽說的?你答應她了沒有?”沈家和沒被他岔過話題,又問起了眼下最焦慮關心的事,“奈奈呢?奈奈怎麽辦?”

“我憑什麽随她!她要走就一個人走!”沈家謙惱怒了起來。

“你跟我橫有什麽用?你要真肯放她走還拖到現在。你要是肯離婚還不容易,奈奈我也帶走,總比跟着你們這樣不冷不熱的好,免得還要瞧你臉色,動不動就不分青紅皂白地把氣朝他身上撒,下起手來不分輕重,你當打在他身上他不痛!我不想奈奈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你和重年一年到頭都難得說幾句好話,他長大後回憶童年會是什麽樣?相敬如賓冷冷淡淡毫無交集的父母?他現在是小,過幾年未嘗就瞧不明白了。那時候他又會怎麽想他的家?我要他在一個幸福的家裏快快樂樂長大,你們不能給他,我也要給他……”沈家和說到傷心處,心裏一酸,聲音就哽咽了起來。

沈家謙最怕女人的眼淚,女人的眼淚總和煩躁厭煩脫不了關系,然而唯獨身邊幾個女人的眼淚,除了煩躁,心裏某個地方也會狠狠揪扯起來,卻是永遠

擺脫不了的。如同身邊那一幫從小玩到的大發小多年前拿他開心說的那樣——泥沾上了水就成了一灘稀泥,軟得一塌糊塗。他減慢了車速,把紙巾盒遞了過去,口氣到底也軟了下來:“姐,你要是難過,就回到姐夫身邊吧,奈奈你也先帶過去讓他跟你住一段時間吧,我的事我知道怎麽辦。”

沈家和怔了一下,一疊聲說:“那你怎麽辦?你和重年怎麽辦?我跟你說,離婚容易,離婚後你再想回去就難了,她那性子,看着悶聲不響,心裏主意肯定比誰都大,要不然就不做,做了就比誰都狠,十頭騾子也拉不回來,你想後悔都來不及了。”

沈家謙只是看着車前的路況,不做聲。

沈家和到底是認識重年的,還看進了她的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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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時間,在醫院的病房外,重年對雙年重複了一句話:“我和沈家謙要分開了。”

雙年同樣是震驚,而她的震驚又和姜軒濤不一樣。

雙年雖然去年才回來,醫院和學校兩邊跑,工作忙碌得有時連睡覺都是奢侈,平日裏姐妹兩人也多在周末有時間才相聚,在重年有心的掩飾下,并不知道她和沈家謙早已是同一屋檐下長期分居的狀态。可是作為妹妹,雙年并沒有那麽遲鈍,對從小到大躺在一張床上長大的姐姐還是比誰都了解的。她是看着重年嫁人的,一早就敏感地察覺姐姐姐夫之間的相處并不像大多數夫妻那樣,連新婚都不見得有多和美親密。都說親姐妹連心,她隐隐約約地覺得姐姐在這場婚姻裏豎起了一道牆,不僅所有人連同她這個妹妹都被擋在外面,甚至于連她自己也是被隔在了牆外。

雙年比誰都知道重年心裏的自卑怯懦,那時候連春節來上學順便帶點家鄉食物去叔叔家拜年,她都那麽為難拘束。雙年永遠記得每回緊緊拉住她的手走在通往那棟花園別墅私家路上沉默的姐姐,還有她坐在那精致典雅客廳裏的拘束不自然,總是習慣性地低着頭,臉上空洞而茫然。雙年也知道那裏是不屬于她們的另一個世界,可是她跟重年不同,她沒有自卑難堪,很輕松地就接受了,她覺得自己也擁有一個世界,也可以創造一個屬于自己的世界。她以為重年也會慢慢接受,畢竟她嫁給了沈家謙,而那是實實在在的結合。

雙年一直以為重年的那堵牆會在長久的歲月裏坍塌崩毀,姐姐總有一天會融入進去。所以重年不肯多提自己的婚姻,總是一味遮掩粉飾太平,雙年也嘻嘻哈哈地帶過去,不令姐姐為難,因為夫妻間的事到底旁人難以說清。可是雙年對姐姐婚姻的期望,畢竟帶着少女的樂觀想望,她沒有想到,在長久的歲月裏坍塌崩毀的

是一座城,而不是一堵牆。

雙年沉默了很久,終于問:“姐,你想好了嗎?”

重年說:“雙年,如果人身上長了一個瘤,是不管它不理它任它擴散到全身所有的細胞,腐爛在血肉裏,最後連血肉也一起死去,還是不管痛不痛,一刀下去先割掉這顆嵌進肉裏的瘤?”

“并不是所有長在身上的瘤都要割去,有的吃藥可以治好,有的會自己消失,有的也不用管,需要手術割掉的都是再也沒有其他辦法的。”

“可是雙年,我這顆恐怕是腫瘤,而且已經到了末期。”

重年踏出了這一步,如同沈家和所說的,是下定了決心的,而且一旦做了,只想快刀斬亂麻。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她是個優柔寡斷喜歡做縮頭烏龜的人,只要能夠躲得了一時,就希望最好能夠躲得一世——從前那麽多年她也那樣不聲不響,看不出喜樂走過來了。可是真正卸掉枷鎖和桎梏,下定了決心,又有一種孤絕的執拗,比誰都堅決。她知道前面艱難險阻重重,可是只有走過去了,才會有一片新的天地。不論那片天地是大是小,是不是會讓她失望難過,是不是以後她都要生活在失去的悲傷中,她都要在還有力氣的時候,還沒老得徹底失去聲音和所有的願望之前,給生活另一種可能。

在沈家和家裏,還是多年前那精致典雅的客廳,她仍舊坐在大大的白色長沙發上,當年的拘束不自然也沒有随着時光煙消雲散消失殆盡。她仍然低着頭,只是再一次平鋪直敘了一遍她的話:“他沒有錯,這些年他待我也并不是不好,我們只是過不下去了。”

沈家和沉默,對這樣一句似乎客觀公正的陳述總結,不怨不恨,不偏不倚,淡淡地抹去所有對錯與悲喜,仿佛可以一筆抹去當中所有的歲月,她一時無言以對。不遠處視線所及的敞開門的偏廳裏,特地被她接來的沈奈奈在玩那架十九世紀歐洲老古董三角鋼琴,因為不會彈琴,只是胡亂在琴鍵上瞎按,根本沒有任何曲調,可是鋼琴音色極好,這樣從奈奈手下亂彈出來的咚咚咚的聲音也清脆悅耳,像叮叮咚咚的小小舞曲,帶着孩童的歡樂活潑。

“那奈奈呢?”沈家和透過前面一格一格的博古架的縫隙,看着偏廳的方向,“他還不滿三歲,需要爸爸也需要媽媽。”

像是應驗她的話,沈奈奈突然揚聲叫喚:“媽媽——”

重年大聲答應:“媽媽在這兒。”

不成調的琴聲又叮叮咚咚的響了起來,歡快而溫暖。

重年在奈奈的琴聲裏,明明知道是奢望,也要說下去:“我要奈奈跟着我,我會照顧好他,你們随

時可以看他,他也可以兩邊住,只要他快樂。”

沈家和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她永遠也不可能真正做母親,然而很久之前卻已經有了母親的體會。都說長姐如母,她對小自己十來歲的弟弟,感情并不比母親少。而對于沈奈奈,更是心尖尖裏的一團肉,從他出生就沒有一天不挂在心上,又怎麽會不明白一個母親的心。可是她也有私心,她說:“重年,你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重年的眼淚落了下來。她知道不可能,即便是徒勞,她也要努力争取。也許是為了給自己心裏的無力酸澀找一個地方安放,也許是安慰自己不得不放棄的苦楚,也許是說服自己放手前的最後一搏——可是這些統統都是無力的,她安慰不了自己也說服不了自己,只有放棄的痛是巨大而猛烈的,是從身上活生生剜下的一塊血肉,此後永遠都不會有新生來彌補替代,永生永世那一塊缺失都不會完整。

“重年,你們也并不是一定要走到這一步,奈奈是可以在你們身邊快快樂樂長大的。” 沈家和拉住她的手,柔聲說,“我知道家謙這些年叫你受了委屈,他就是個悶葫蘆,有什麽都是悶在心裏不說出來,但他對你是真心實意的。當年他在這裏說要娶你的時候,是真的想和你在一起,你可能不知道,後來我叫他進去,他都跪下來求我了。他從小就驕傲,從來不肯低頭,挨了那麽多回打,也還是一身硬骨頭。可是那一回他跪在我面前,把什麽都告訴我了。他說他愛你,十五歲的時候就見過你,那時候你才七八歲,可是他一直記得你,後來又遇見你,你在他的車子裏唱歌給他聽,他一直都記得。我也是那時候才知道那一年他不肯和曲曲結婚的真正原因,我們是把他逼走了,可是幸好他後來終于還是又遇見了你。”

沈家和說出這一番話是低下了頭的,為了自己的弟弟,她願意低下頭來卑微地乞求。她只覺得苦澀,這麽多年的事情三言兩語說出來,當中那麽多的情意,語言永遠也說不盡。愛是這世間最大的圓滿,永生永世都不會遺忘。

“重年,沒有人會比他更愛你,他還像個孩子,只是不懂如何去愛,只要你願意,你可以教會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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