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下)

不知道過了多久,叮叮咚咚的鋼琴聲停止了,有吧嗒吧嗒的腳步聲由遠及近響起,直到一團身體直撲進她懷裏,稚氣的嗓音甜糯糯地叫喚:“媽媽!”

重年下意識抱緊懷裏的身體,回答:“嗳,媽媽在。”

沈奈奈滿足了,從她身上爬下來,又奔進沈家和懷裏去叫喚:“姑媽!”

“嗳,姑媽也在。”沈家和抱着他笑得心滿意足,所有的苦澀傷感瞬間蕩然一空。

“姑媽,我彈琴了。”

“是是是,姑媽聽見了,奈奈彈得真好聽。奈奈喜歡彈琴嗎?姑媽找個老師來教奈奈彈琴,好不好?”

“不要,我自己彈!”沈奈奈揚起下巴,神氣得不得了。

沈家和一概附和:“好好好,不要老師,奈奈自己會彈。”

“姑媽,你什麽時候走?”

“姑媽才剛剛回來你就要姑媽走啊?姑媽帶奈奈一起走,好不好?”

沈奈奈斷然拒絕:“No!That’s terrible!”

沈家和被噎到了,擺出一臉泫然欲泣的表情,可憐兮兮地問:“奈奈不喜歡跟姑媽一起?”

沈奈奈倒也會哄人:“姑媽,不是!是美國不好玩!”

沈家和當然是故意逗他的,馬上笑盈盈地說:“那我們不去美國,去其他地方好不好?”

“去哪兒?”

“奈奈喜歡去哪兒我們就去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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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媽媽去不去?”

沈家和看了一眼重年,沒有回答。

沈奈奈又問:“沈家謙呢?沈家謙去我不去!”

這回沈家和無奈地嘆氣:“你這個小頑固,打了你屁股幾下,你就記恨上了,他是你爸爸,他不打你屁股誰打你啊……”

沈家和絮絮地勸哄沈奈奈,唯恐為了那幾下打屁股,奈奈心裏真留下陰影傷害,以後父子之間有裂痕。沈奈奈頗不以為然,瞪着眼睛一臉不情願地重複:“沈家謙就是沈家謙!”

重年坐在一邊腦子鈍鈍的,他們說的每一句話,她都有聽見,可是仿佛并沒有傳遞到大腦裏,并沒有被解說消化,直到奈奈那一句“媽媽去不去”才真正喚醒了她。她看着坐在沈家和腿上神氣活現淘氣犯渾的奈奈,他臉上的每一個表情都是她熟悉的,哪一個表情是表達什麽她都能在他的聲音出現之前就了然,可是近在眼前的這些以後會離她很遠很遠了。

她在他們說話的一個間隙,對奈奈笑一笑:“媽媽回去了,奈奈在這裏陪姑媽要乖。”

這也是墨守陳規的慣例了,沈家和這幾年每回回來,沈奈奈都會跟她

住幾天陪她。而沈家和回來也有一大半是挂念他,特地回來的。沈奈奈臉上露出不舍,可大概也知道姑媽回來後還要走,要陪姑媽,所以只是撲到重年身上去膩着她說了一通稚氣話,要她明天下班了就來看他,末了還肉麻兮兮地摟着她的脖子在她臉上親了一口,難得乖巧一回,甜膩膩地說:“媽媽,晚安。”

重年很難過,越是這種時候,奈奈越親近她纏膩她,她越是覺得難過。走出大門,她站在院子裏回頭,看見奈奈還站在門廊下朝她揮手,那一刻心裏的酸楚苦澀綿延不去,重重擊入心髒。她甚至疑心奈奈是有了心靈感應,幼小心靈深處害怕不安。

沈家和叫來了司機送她回去,走進了屋子,她下意識開始尋找。沈家謙卻不在。她找遍了每一個屋子,他的書房,主卧室,甚至是這幾年她很少走上去的三樓,從視聽室到露臺花園,哪裏都沒有他。

最後她在自己卧室的床頭櫃抽屜裏找出那一條絲巾。白色的絲巾已經有了歲月的痕跡,微微泛黃,像是老舊的黑白電影畫面,總有抹不去的沉埃。她要想一想才知道已經十年了。

重年在床頭櫃前面蹲了很久,起身的時候腿麻得直抽筋,一個趔趄身體朝後仰躺倒在地。她舉起手,一直抓在手裏的絲巾飄飄揚揚地飛下來,上頭嫣紅的折枝梅花灑落下來,像大雪後梅樹下零落的花瓣,又老又舊,枯萎殘敗。絲巾蒙在了她的臉上,她閉上眼睛,滑膩的絲綢貼在肌膚上,又軟又輕,仿佛是歲月,随時都會滑走。

她伸手撫摸蒙在絲巾下的眼睛,落進眼底的點點嫣紅帶她走進了已經滑走的歲月。

再次站在夜色裏的街頭,看向遠處目之所及的校門,她終于拿出手機,在通訊錄裏找到那個名字,按了下去。

“重年?出什麽事了?” 周顧的聲音裏有掩飾不了的詫異。

重年問:“周顧,是你送我去的醫院嗎?”

“你是說你那回傷了眼睛?”周顧很快反應了過來,“這麽久了……不,不是我……”

“可是我醒來見到的是你。”

那頭頓了一下,重年聽見一個聲音悠悠傳來,天和地都靜了下來,時間變得悠長而緩慢,只有一個聲音在說:“不,你錯了。”

重年從來沒有想過會有錯,那個晚上她一直都記得,她也一直以為她記得清清楚楚——從來不覺得會有錯。

可是她卻忘了,她從來沒有看清過他的臉。哪怕是最初爬在地上望見他的那一眼,昏暗朦胧的一線光裏,只有一個模糊高大的身影,仿佛從天而降,靜靜地站在她面前。

那還是許多

許多年前。

那天是平安夜,宿舍的人約會的約會,沒有約會的也出去玩去了,大二的課程還不是很緊張,那天只有上午有課,從下午開始整個宿舍就只剩下她一個人。其實也有人約她一起吃飯,是理學院的一個男孩子,上公共選修課認得的,戴副眼鏡,白淨腼腆,正是情窦初開的年齡,打來電話時,一句話說得磕磕巴巴:“你晚上有時間嗎?……我想和你一起吃飯……”

她那時懵懂無知,雖然意外,可是并不覺得緊張,只是告訴他實話,晚上要和妹妹一起吃飯。

雙年下午有實驗課,下課會晚一點,她們約在雙年學校外面的一家小餐館吃晚飯。她在圖書館看書,等到吃晚飯的時候才收拾好東西出發。兩所大學雖然名聲懸殊,可是隔得不遠,從她學校後門出去,只穿過幾條街就是雙年學校的大門,所以填志願的時候,她毫不猶豫在北京幾所适合的大學裏頭最終定下了所讀的這間大學。

她是一個戀家的人,對家人也是一樣,從來都沒有離家的人,猛然要離開父母、從小相伴到大的雙年,怎麽也幹脆不起來,既不舍也牽挂,總想隔得近一點。

她步行去雙年學校大門口會合,正是吃晚飯時候,天氣很冷,下着大雪,外面行人寥寥無幾。路上有一家水果店,她進去買了幾只蘋果,因為聽萋萋說,平安夜是要吃蘋果的。

走出水果店,意外就發生了。她只覺得有一股很大的力氣勒着她的肩把她往後扯,地面上都是積雪,她腳下打滑,踉跄着跌倒在地,頓時又冷又痛,還沒緩過勁來,只聽見摩托車引擎轟的一聲,她肩上的包已經被一把奪走了。她反射性地立時站起來,大約是因為大雪的阻滞,摩托車一時并沒有發動,她伸手就去後座人手裏搶自己的包,卻被當胸用力一拳推開。她卻并不覺得痛,只知道包包裏有錢包手機證件,萬萬不能丢失。于是又撲上去搶奪,拼命抓着後座人的手臂怎麽都不願意松手,不知道從哪兒來的勇氣,大聲說:“你把我的包給我。”那年輕男人被她扯得差點從摩托車上摔下來,終于發火了,劈面扇了她一巴掌,見她不松手,還不解恨,握緊拳頭重重地朝她臉上打,眼鏡哐啷一身裂開,她頭暈目眩,一頭跌倒下去,磕在摩托車後的的鋼鐵架上。這時摩托車引擎轟隆隆響,車身猛然震動起來,呼嘯着向前而去,她被那巨大的震動帶得踉跄朝前傾,撲面甩倒在地。這次卻過了半天也爬不起來,意識回來時只覺得右眼劇痛,掙紮着伸手一摸全是粘稠的血,她的腦子仿佛摔糊塗了,呆子一樣趴在地上。

再次擡起頭時,她就看見了他,街邊

霓虹閃爍,滟滟的流光,映着紛紛白雪,卻只是看不清,在昏暗朦胧的一線光裏,只有一個模糊高大的身影,仿佛從天而降,靜靜地站在她面前。

她的右眼睑縫了七針,拆線的時候,醫生都慶幸,忍不住說:“要是傷口再朝前一點兒,玻璃紮進眼睛裏,恐怕就要出大事了。”

她當時摸着眼睑上那淡淡的凸起,卻想起了他說:“當你痛的時候,想一想你最幸福的時候,那些你最喜歡的時候,這樣就不會痛了。”

其實,她并沒有嚷痛,雖然是真的很痛,痛得她一直默默在心裏念着媽媽,仿佛還是很小很小的小女孩,和雙年一起去打針,針頭紮進去的那一刻,下意識地看着旁邊的媽媽。

而他身上有很好聞很好聞的味道,他的氣息幹淨溫暖得如同春天新長出來的竹葉拂在臉上。就像鄉下老家那一片竹林,盛夏時節,綠竹豔豔,映得天都成了一塊翡翠玉。

所以她安心地閉上了眼睛。

周顧說:“他趕着去機場,有個案子要開庭,打電話叫我過去醫院。”

重年挂斷電話的時候,街邊霓虹仍舊閃爍,遠遠近近的燈火人家,漾在塵世最深處。

紛纭世間,人來人往,人與人相聚又別離,誰是誰的劫,誰又是誰的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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