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離別曲

沈家謙是在淩晨時分回來的,踏進家門,滿屋黑暗。這麽多年他已經習慣了晚歸,即便是偶爾的工作閑暇無所事事,他也習慣等到夜色深沉燈火漸熄後歸家。桂姐有時會給他留一盞燈,但很多時候,連她也不知道,他會不會回來,或者他回來過。

而今夜也不過是無數個昨夜中的一個。把沈家和送回家後,他回了一趟辦公室,一直到秘書敲門走進去,怯怯地提醒他已經到晚飯時候了今晚沒有邀約是否需要訂餐。他回頭看身後玻璃窗外深濃的夜色,落地燈的光照着,映出他的影子,仍舊衣冠整潔面容清俊,仿佛最好的年華從未逝去。

身後秘書的聲音又怯怯傳來:“沈先生,打擾了,如果沒有吩咐,我先回家了,您如果沒事也回家陪太太和孩子吃飯吧。”

跟他多年的老秘書一個休産假,一個因公出國,這是助理臨時找來頂替的,所以她不懂規矩。

這個年輕的女孩無意中說出口的一句話,就是那樣尋常的一句話,那一刻,他被重重擊中,那幾個字如同最尖利的審判,面前的玻璃鏡子,清清楚楚地照出他的樣子,讓他看見了自己,那是他靈魂最清晰的寫照,一剎那令他無所遁形,而書桌上他一個字一個字拟出的協議書就是他的審判書。

他倉惶回頭,幾乎是雙手發顫收起桌面的文件,再也不能在那兒多呆一秒,狼狽不堪地逃離。

可是他不知道該去哪兒,在停車場平靜下來後,只是漫無目的地開車兜轉在這偌大的城市,從這條路上行駛到那條路上,從這個方向到那個方向,從燈火璀璨到夜色寂寥。可是兜兜轉轉,終究還是只有一個地方可去。

他沒有開燈,在玄關頓了一下,借手機屏幕的背景燈光換了室內拖鞋,一步一步走上樓去。走廊的感應燈仍舊一盞一盞亮起,又一盞一盞熄滅。他像聽得見自己腳步的回聲,咚咚咚地響起。在延綿不絕的回聲裏,人世如同漠漠無涯的荒野,裏面滿滿的回憶像時明時暗永無止境的年月深淵,在燈光明滅之間流轉,絲絲縷縷地纏上來圍住他,又苦又長。

他沒有回卧室,許多個同樣的夜晚他走不進那間裝滿回憶的屋子,于是直朝三樓視聽室走去。推開門的時候,熒幕亮光一閃,他怔了一下,在微弱的一線朦胧的光下,他仍舊一眼看見了斜倚在沙發前地毯上的身影。

“沈家謙,不要開燈。”

他頓在原地,沒有動,也沒有做聲。只有熒幕亮光仍舊跳躍閃動,卻也是無聲的。

“沈家謙,你過來坐下好嗎?”

他慢慢走過去,同她一樣坐在沙發前的地毯上。

r> “沈家謙,你看這畫面多好看,這條路被紛飛的落葉鋪得金黃,走在這條路上是不是會想起來天長地久永生永世。可是秋天是一個恍惚的夢,滿地的落葉是一首離別曲。”

他看着熒幕,是一部歐洲電影,此刻畫面底色是陳舊的暗黃色,茂盛銀杏夾道的路上是一個女人纖細的背影,戴着白色的花邊圓帽,墨綠色的孔雀羽披肩,白色的長裙拂在鋪得金黃的落葉上。

他說:“這是八大關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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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年終于停了下來。她其實并不知道他今天晚上會不會回來,又會不會恰好來到這裏。她只是睡不着,然後走到這裏,看一幕又一幕鏡頭畫面流轉,看故事裏的喜怒哀樂,漸漸忘了時間的流逝。

可是她終于還是等到了他。

他們都不再說話,寂靜的視聽室裏只有畫面熒光閃動。電影到了尾聲,屏幕便漸漸黑了下去。

在寂靜的黑暗裏,時間變得緩慢而悠長。

“沈家謙,你為什麽不跟我說?”重年轉過頭,慢慢地松開手指,一直攥在手心裏的絲綢飄飄灑灑散開。黑暗裏看不清,只是一塊随着她的手指抖動紛飛的布料。

沈家謙卻震在那裏,說不出來話。雖然隔得近,黑暗裏他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只是一團模糊的暗影輪廓,她的聲音又幽幽地響起,空靈而飄渺,像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一直進入到人心最深最深的地方。

“你知道嗎?我在醫院等過你,那時我還不知道是你,我等的也不是你。我的眼睑縫了七針,後來連疤都淡得看不見了。我以為再也不可能見到你,可是我又希望能夠再見到你,哪怕只是一面。有很長很長的時間,那天晚上和那個人對我來說是一個夢,一個永不可企及的夢。後來,有了奈奈,我漸漸明白,我用青春做了一場夢,把所有的愛投射到自己朦朦胧胧的想望裏,不管那天晚上那個人是誰。可是,你為什麽不跟我說?”

他怔怔地聽完這段話,然後慢慢地分解消化。他說過她矯情,也厭惡過她的沉默——其實她既不矯情也不沉默,只要她願意說話,她總能把心打開給他看。他卻直到這一刻才看清攤開在自己面前的是什麽,也直到這一刻才知道自己錯過了什麽。苦澀漫天漫地湧上來,綿延不絕,如同他們所有的已經過去的時光。

“因為,我以為你忘了我。”

他為什麽不跟她說?因為他以為她忘了他,假如她忘了他,他永遠也不會叫她知道。可是當他一字一字說出這句話,覆蓋的帷幕被緩緩揭開,他也直到這一刻才看清自己的心——他遮遮掩掩了這麽多年,所有的沉

默所有的冷漠所有的不甘所有的索要……這所有的一切,不過是計較她不愛他。然而,結果是把她越推越遠。

重年說:“我怎麽能夠忘了你?我如何忘掉你?”

“那就不要忘,一直記得。”他伸手撫摸她的臉,幾乎是乞求地喃喃說,“重年,讓我們重新開始,我們重新再走一遍。我知道我做錯了很多事,我待你也不好,你總是不快樂,可是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重年心裏一酸,眼淚落到了他的手指上。

“可是,我累了,我已經沒有力氣再走一遍了。”她慢慢地說,“沈家謙,從前我以為的幸福就是嫁給一個自己喜歡的人,也許不需要有很多很多的愛,只要足夠喜歡,喜歡到可以在一起。我們一起去很多很多的地方,走很多的路,每天早晨醒來可以看見他的臉,晚上他會回來吃我做的飯,他偶爾也會幫我洗碗。我們會說很多的話,他會跟我講他的工作,他在做什麽,他要去哪裏,他喜歡什麽不喜歡什麽,他在想什麽……他都會跟我說,可是我嫁給了你……”

“這些我都可以做到……”沈家謙擦着她的眼淚,急切地說,“我知道我以前做得不好,我總是丢下你一個人在家……”

“是啊,你脾氣也不好,動不動就生氣,很多時候我都不知道你為什麽要生氣,我以為我少說話不煩你就不會惹你生氣了,可是你還是生氣……”

“我以後再也不生氣,不管你說什麽做什麽,再也不生你的氣。重年,你相信我,那些我都可以給你,我也可以給你你要的幸福。”

重年看着他,如同多年前大雪紛飛的街頭,她擡起頭來看見的那張臉。她輕輕說:“我想回家。”

葉子離了樹,再也不會回去。讓我為你唱一首離別曲,當天快樂一生都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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