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上)
自從大學畢業後,重年從來沒有過這麽長的悠閑時光。每天睡到自然醒,吃了早餐,如果天氣好,扶着父親在家附近走幾圈。回來後坐在屋子裏圍着電暖爐說說話,看看電視,跟母親學打毛線,照着圖畫書學會了很多的花樣與卡通動物圖案,也繡起了擱下很久的十字繡。偶爾無風太陽好的時候,拿本書搬把椅子,放只小小的紅泥炭火爐在腿下,坐在院子廊下看書,冬天的太陽暖洋洋地照着,客廳的電視鎖定戲曲頻道,鑼鼓锵锵裏的笛聲京胡聲,咿咿呀呀地在文字上流淌,一直到太陽光一點一點從廊下移走。廚房裏母親一邊做飯一邊與父親絮絮叨叨,煎魚的香氣在空氣裏飄來蕩去,隔壁院子裏傳來孩童的嬉鬧聲,而遠處天地交接處,一輪渾圓的橙色斜陽映得半邊天霞光潋滟,籠罩在橙色晚霞裏的屋舍人家重重疊疊,直延伸到天的那一邊。
人世如同手裏讀得熟透了的古書,小時候一遍一遍地讀,琅琅地在晚餐桌邊背誦:“崇祯五年十二月,餘往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小城日月長,生命漸漸回到了最初的純淨與安寧,當中所有的歲月都是走在湖心亭看雪的路上。
沈家謙給她打電話,每天晚上在她睡覺前打來。他只要肯說話,向來是一肚子的話,無論是瞎掰瞎扯,還是正正經經地談起工作生活,總有說不完的話。口才又好得彎彎繞,大概是長期的職業病,兜來兜去總能把話兜回去。重年從來說不過他,那時在臨湖餐廳和他談戲都能被他幾句胡扯堵得啞口無言,而現在他又存了心說話,她哪裏應付得了。經常就是一句:“好了,好了,你怎麽這麽多話,我要睡覺了,我們明天再說。”
而他仍舊是一句老話:“你成天就曉得吃和睡!”
他們仿佛一夕之間回到了新婚後的那個冬天,當中那幾年的淡然、冷漠、寂寥、陌生,如同他那遙遠的背影一樣,只留下悵然而模糊的印記。
他不提從前,也不說以後,只是跟她有一搭沒一搭地閑扯。重年過得散漫不經心,也想不起來要說什麽。
在她回家之前,其實他們已經有了将近一個月這樣的時光。
那天晚上在她說出“我想回家”後,他只是沉默地捏緊了她遞過去的絲巾,而後各自回房。可是他們卻是從那個晚上開始真正敞開心扉。而剝去所有塵世的外衣,他只是一個平凡的男人,她也是一個平凡的女人,他們只是千千萬萬人中一對最尋常的男女,反倒可以漸漸平和自然地相處。隔了中間這幾年,雖然起初不熟練,一天兩天下來也沒有那麽難。
幾天後重年辭職,徹底結束了那份
曾經令她的自尊跌在地上摔得粉碎的工作,然而她也并不覺得找回了什麽。離開的那天,她回頭看着那棟她工作了八年的寫字樓,有的只是對逝去歲月的懷念和淡淡的不舍。
沒有工作後,她在醫院照顧父親,和母親一起守着父親做康複治療。沈家謙起初是每天早上送她去醫院,後來知道了她下午會去接沈奈奈放學後,經常趕在她離開醫院之前過來接她,然後一起去接沈奈奈。重年知道他工作忙,何況又是年底,說過幾次他不用過來。
他說:“我也不會天天來,有事情耽擱了你就自己去,趕上沒事還是我跟你一起去吧,他也是我的兒子。”
這番回答既坦蕩又理所當然,重年沒有任何理由剝奪他做父親的權利,何況還有奈奈臉上的笑。
那段時間沈奈奈神采飛揚,在學校門口見到了沈家謙卻總是揚起下巴來問:“沈家謙,你來幹嘛?”
他當然不可能永遠不理沈家謙,在扭過頭去頭對他視若無睹好幾天後,早就好了傷疤忘了痛。終于一天晚餐前又見到走進來的沈家謙,照例又來了一句老話:“沈家謙,你回來幹嘛?”
沈家謙瞧他那趾高氣揚的樣子,也只是反問了一句,“這是我家,我不回來去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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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哪兒哪兒!”沈奈奈瞪着眼珠子答完了這一句話,又和從前一樣跟在他身後走去了書房。
沈奈奈的生日在十二月十二,重年一早就答應了他要帶他去迪士尼。趕在他生日的前一個周末,重年滿足了他的願望,只不過原先兩個人約定時都沒有提過的沈家謙也一起去了。香港的冬天和北京比起來根本算不得冷,又趕上了天晴,太陽暖洋洋地照下來,仿佛還是春天。沈奈奈玩得滿頭是汗,嚷着要吃冰淇淋。沈家謙去買冰淇淋回來的時候,重年牽着奈奈隔着往來穿梭的行人看他走過來,想起那年春天他們一起在這裏,恍如隔世。
奈奈生日那天,真正合家團聚。重年親手做了一只很大的水果蛋糕。飯後沈家謙切蛋糕,指使沈奈奈挨個捧去給姥爺姥姥、爺爺奶奶、姑父姑媽、小姨。沈奈奈難得不和他唱反調,從他手裏接過碟子,聽話地一個個捧去,最後也沒有忘記媽媽,叉起一塊蛋糕墊着腳一邊朝她嘴邊送一邊說:“媽媽,吃蛋糕!”
重年心裏觸動,眼淚在眼眶打轉,雖然奈奈一叉子送到嘴邊的全是甜得發膩的奶油,也還是笑吟吟地一口吃了下去。
就是在那天晚上回去之後,沈家謙給了她一份已經簽好字的離婚協議書。重年并不是頭一回看他的簽名,他從小習字,寫得一手好字,無論是龍飛鳳舞的行書
還是端莊遒勁的楷書,樣樣皆拿得出手。協議書上的簽名卻是無任何工筆技巧,只是工工整整一筆一畫寫下“沈家謙”。她還是怔怔地在那三個字上停留了一會兒,然後重又由頭至尾一頁一頁翻過去。
“重年,娶你的時候是我做的決定,那時候我要娶你,所以就娶了。這一回我把決定留給你,我等你。”
隔了很久,重年說:“財産分割不合理,你的事業是你自己做出來的,我什麽都沒有做,不能跟你分。”
“你果然是做財務的。”
“是啊,所以我看財産分割。”
“那你應該知道夫妻財産如何分配,你是我的妻子。”
同一個老練圓熟的律師談論財務分割是讨不到好處的,即便她是一個會計師,也說不過他。她最後只得跳過財産部分,問出另一個最大的疑惑:“父母共同監護是什麽意思?”
“兩邊住。我爸媽和姐是舍不得奈奈的,你也舍不得,那就共同監護吧。”
他的解釋既合理又正當,而且連她也考慮在內,這已經是她奢望過的最好結果了。她再也提不出任何異議。
這一話題告一段落後,沈家謙拿起旁邊醒酒器裏早就備好的酒,一人倒了一杯,端起酒杯說:“重年,我們慶祝下這個日子吧。”
饒是重年素來瞧慣他人前長袖善舞,萬事皆等閑的漫不經心,亦是聲色犬馬裏的纨绔浮華,端起酒杯的時候,還是覺得這一幕更像黑色幽默。可是酒是真的好喝,他手裏出來的自然是佳釀,入口甘醇甜美,她不争氣地喝了一杯又一杯。
第二天,重年和父母一起回家,而沈奈奈在一番勸哄下,曉得媽媽要照顧姥爺,也終于點頭同意陪姑媽過聖誕節。只是臨上飛機了,還一再嚴詞聲明 :“不好玩,我馬上回來!”
重年的航班特意訂在他後頭,送他坐飛機走了,才到國內航班航站樓候機。送她和父母的只剩下沈家謙。
重年在家裏過了一個多月,适逢年節漸近,街市喧嘩,喜氣洋洋的紅色對聯沿街擺挂,各店鋪商場人群攘攘。她和父母也出去置買年貨,父親腿腳剛剛恢複過來,走路不利索,不敢挑人多的時候,總在早飯後就出門。
然而,這樣的喜氣祥和卻被沈奈奈的電話漸漸給攪亂了。說是過聖誕,沈奈奈果然過了聖誕就吵着鬧着不好玩要回家。沈家和素來寵他,怎麽哄也奈何不了他,只得趕在元旦前把他送回了北京。沈奈奈到家後就開始在電話裏纏着重年了。今天問:“媽媽,你什麽時候回來?”明天說:“我不要和沈家謙一起,我也要去姥姥家!”
重年知道把他接過來過年是不可能的,起初在電話裏輕言細語一番還哄得了他幾天,可是過了大半個月後,沈奈奈就油鹽不進了,最後在電話裏追着問:“媽媽,你回不回來?”
“媽媽要照顧姥爺……”重年仍舊是那一番說老了的話。
終于一天,沈奈奈不接她的電話了,只丢下一句話叫桂姐傳過來:“她不要我就不要跟我說話。”
桂姐在電話裏無奈地說:“這脾氣又硬又臭,說上來就上來,剛剛還鬧着不吃飯,家謙在喂他。”
重年以為奈奈這牛脾氣過幾天就下去了,可是等了一個星期,卻是桂姐慌慌張張地打來電話說:“奈奈病了。”
重年慌了神,再一聽是急性闌尾炎,幸得沈家謙發現得早送去了醫院,現在在手術,更是急得又心疼又惦記。沈奈奈自小到現在健康得不得了,偶爾肚子痛風寒感冒,吃藥打針就好了,根本就沒真正鬧過什麽病痛。而沈家謙在随後的電話裏只說:“你要是走不開就別過來了。”
重年心裏油煎一樣難熬,一夜輾轉反側,父母聽說奈奈病了,更是苦口婆心地勸她回去看看。他們何嘗沒察覺到她不僅僅是回來看護父親那麽簡單,只是天下父母心,縱然背着她忐忑不安地猜疑,也還是不忍心在她面前提起傷心事,只想她先在家休息一段時間。
結果終究沒有忍住,爬起來在網上訂了一張飛機票。第二天早上連早飯都顧不得吃,就搭車去省城趕飛機。
在航班的出口處卻看見了沈家謙,她怔了一下。他說:“我打電話回去爸媽說你過來了。”
她沒有再問下去,他要查到航班號并不難。
沈奈奈手術後精神不好,她到醫院的時候,他還在睡覺。一直等到晚上他才睜開眼睛,看見病床邊的她,眨眨眼睛,大眼珠裏終于閃過一抹驚喜,牛脾氣也沒有,掙紮着就想撲到他懷裏。
“媽媽!”他的聲音卻是無力軟綿綿的。
重年按住他,心疼地摸着他的臉,柔聲問:“奈奈痛不痛?”
不問還好,一問沈奈奈嘴一撇,忽然“哇”的一聲毫無骨氣地放聲哭了出來。一邊嗚咽着叫“媽媽”,一邊像個受盡委屈的孩子,不依不饒地問:“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媽媽要奈奈,媽媽怎麽會不要奈奈……”重年心痛得不得了,摸着他的臉一聲一聲地說。
病房裏一時只有孩子的嗚咽聲和輕柔哽咽的女聲。
站在病床邊的沈老太太沉默地走上前去按在沈奈奈不停揮動的手背上,那上頭還紮着輸液管,擔心他抻了針頭。桂姐轉過臉去不再看
。
而沈家謙在原地站了一會兒,轉身靜靜地走了出去。門外走廊仍舊聽得見沈奈奈嚎啕的啼哭聲,和那時候剛剛出生一樣,動辄哭得驚天動地,撕心裂肺,令人的心緊緊揪扯起來。
走廊那頭有醫生走過來,大概是老遠聽到了哭聲,關切地問:“沈先生,是孩子不舒服嗎?莫教授在手術,我進去看看。”
“不,他很好,謝謝你們。”沈家謙說,“他媽媽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