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4頁

接下來用你的語言書寫,因為我的語言缺乏詞彙。不是島外人想象的那種缺乏,我的語言裏有整整十四組不同的詞彙,用于描述不同的海浪,但要是談論人,合适的詞組就不多了。所以,為了方便,僅僅因為方便,我暫時借用你的語言。不是出于恐懼,更不是為了獻媚。人有時候需要放棄優美,換取準确。我的母語沉迷于十四種海浪,六種地震,四種雨水和數不清的航海術語,還有火山,最重要的是火山,很容易理解我們為什麽忽略了其他東西。

今天我又去看了火山,遠遠地看。煙還沒散去,日出看起來像污漬斑斑的黃昏,從碼頭上都能感覺到水下的震動。我趴到地上,右耳貼着地面,盡力讓每一寸皮膚都接觸到沙子,閉上眼睛聽火山的低沉歌聲。新的島嶼正在形成,也許再過二三十年,新的人會駕駛新的船到那裏去,點起新的篝火。“新的篝火”,這是個不錯的開頭,比我這幾天想出來的都要好。我不知道要從哪裏着手講一個故事。島外人習慣的故事一般從主角的名字開始,但如果我先從名字講起,我們會被迫跳到故事的中間,而不是開頭。

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嘲笑我的名字,又或者說,你嘲笑我沒有名字。貿易季的第一個晚上,在港口的巨型篝火旁邊,我是唯一一個來自伊坎島的孩子,我是你與之交談的第一個伊坎島人,你的無知可以得到原諒。你不明白在島上,兒童沒有名字,只有代稱。島外人輕率地為嬰兒定名,不管他們是否活下來,也不管他們是否适合這個名字,這不合理,這不公平,這不是島上的習慣。

在我贏得第一個名字之前,普西娅媽媽叫我“小梭子魚”——用你的語言來發音比較拗口,在島上的語言裏,“梭子魚”只有兩個音節,所以是一個十分常見的孩童代稱,和它押韻的還有“海馬”,“浮木”和“珊瑚”。在島上,你可以試試站在火山腳下的廣場上,大聲喊随便一種鹹水魚的名字,至少會有五六個小孩回應。

其他媽媽接受了普西娅媽媽給我的代稱,因為普西娅媽媽是生我的那位媽媽。按照習慣,人們取得第一個名字之前,都應該由懷孕的那位媽媽挑選代稱。我來自一個小家庭,總共只有四位媽媽和三個爸爸,我和裏拉爸爸長得最像,不過和我最親近的是科摩蘭爸爸。因為媽媽們很早就決定,小梭子魚應該成為新的海商,因為她們察覺到老的那個已經行動不便,随時可能回歸火山。她們是對的,老海商又撐了兩個冬天,在海路再次通航之前死去了。他臨死前不知道為什麽爬出了小木屋,也許是想呼喚附近甘蔗田裏的人,總之,很快就有人發現了他的屍體,趴在門檻上,一只手向前伸出,已經僵硬了。祭師們匆匆趕來,帶着葬禮用的梭織布,裹起屍體,稍後,他們将會把死者推進火山口。火山創造的,總要回到火山裏去。

自然,科摩蘭爸爸接管了商船隊,他原本是大副——在我的語言裏,“大副”的字面意思是“鯨魚呼喚者”,也許和早期水手馴服鯨魚拖拽船只有關。下一個貿易季我跟着科摩蘭爸爸上了船,這不合慣例,但也不算違規,船隊從來沒有規定小孩不準上船,因為從來沒有人動過這樣的念頭。有人偷偷去問了祭師,一個尚未取得名字的人會不會為旅途帶來厄運,也許祭師說“不會”,也許祭師不知道,又或者人們不願得罪新任船長,總之,我到商船上去了,僅僅十三歲,挎着一個布包,裏面裝着粗糙的蔗糖塊,折起來的棋盤,當然還有棋子,幾片鹽漬魚肉,還有一小塊棕黑色的火山玻璃。

棋盤是個累贅。媽媽們看着我打包,但沒有提半個字的建議,很可能是等我自己發現。我當時認為那是世界上最好玩的游戲,但船上沒有任何人願意陪我玩一局。我的姐姐其實也在船上,但她是水手,這次航程結束之後,她就能為自己取名了。她既沒時間也不樂意和她的小魚弟弟說話。我整天待在船長艙室裏,自己和自己對戰。要是爸爸和他的副手進來查閱地圖,我就到甲板上去,看海,看最龐大的那個火山,它矗立在深綠色的海水裏,離商船還很遠,但陰影已經蓋過海面,觸到我們的帆。在非常安靜的夜裏,你能聽到火山的夢話,從海底深處傳來,令你的頭骨和船身木板一起嗡嗡震動。

旅途中段,船來到離火山最近的地方,完全被祂的陰影覆蓋。傍晚時分,所有人都來到甲板上,手裏拿着小塊火山玻璃。科摩蘭爸爸代大家祈禱,率先把他的那片玻璃扔進海裏。其他人也跟着做了,幾十片平滑的棕黑色碎片飛向血紅的海水——一半是夕陽的顏色,一半不是,這片海域布滿火山口,岩漿像外露的血管一樣搏動。我在心裏念了禱詞,用力把我的那片火山玻璃丢出去,這樣,火山會認得我們和我們的船,保護我們安全通過。

也許玻璃碎片真的有效。我們比預想中早半天到達大島,所有人都很高興,因為港口的慶祝活動還沒結束,篝火剛剛點着,壘在最上面的木頭還沒被火舌觸及。科摩蘭爸爸給我和姐姐各買了兩條包在蕉葉裏的烤魚。我從沒見過這種魚,但這不妨礙我立即愛上它的味道,魚皮焦脆,填滿魚肚的辣味肉餡燙傷了我的舌頭。吃完之後,我坐在石頭上舔蕉葉上殘留的鹽粒和油脂。姐姐想去喝酒,爸爸禁止她自己一個人去,兩人小聲争執了一會,科摩蘭爸爸轉頭看了一眼在暮色中越來越亮的篝火,又看着我。

“你自己一個人能找到船嗎,小魚?”

我回答我能找到。

“回到船上去,我帶珊瑚去買酒,很快就會回去。”

“我也想一起去。”

“不行。”爸爸和姐姐同時說道。

于是,天黑之後,我自己一個人走在通往港口的擁擠大街上,被烤魚燙到的舌頭和上颚隐隐作痛。路邊的火炬全部亮起來了,跳舞的人群互相推擠,不知道誰撞翻了一個火炬,燃燒的炭塊滾落一地,人們驚叫,咒罵,然後大聲笑起來。突然有人抓住我的肩膀,是個水手模樣的男人,他沖我喊叫,但我聽不懂他的話。他松了手,又說了一遍,更慢一些,但我害怕極了,扭頭沖進房屋之間的狹窄小巷裏,拼命往前跑,完全沒有留意方向。鼓聲、腳步和跳舞人群的喧嘩很快就聽不見了。等我氣喘籲籲地從黑暗裏跑出來,篝火赫然就在面前,完全就是一座小小的火山,熱浪翻湧,木頭的噼啪聲如此響亮,像十把手斧胡亂敲打石板。這裏也有人在跳舞,火焰和影子一起跳動,以至于人看起來多出了兩倍。

這是一種和大街上不同的舞,我偷偷看了一會才發現。篝火周圍的人看起來和我年紀相仿,最多只年長兩三年,既有男孩也有女孩,都拿着長矛,矛尖閃爍,互相撞擊的時候铮铮作響,每逢鼓聲變換節奏,他們就把長矛抛給舞伴。你就在那裏,想看不到也不可能,最高的那個男孩,沒有穿上衣,胸口和手臂布滿汗水,在火光裏看起來像塗着一層油。我能看到你肩膀上的紋身,還有長矛旋轉時令人生畏的冷光。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你那一晚我為什麽會出現在篝火旁邊,我向來解釋“只是巧合”,因為這也不算撒謊。但更誠實的答案是這個:你引人注目,因為火光,武器,夜色,或者別的什麽。我想靠近一些,我想看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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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吧,我一開始的決定很明智。用別人的語言更容易說實話。

接着,你差點殺了我。

事實如此,這不是指控。你沒有做錯什麽,你看見了我,我們對視了一小會,你留意到這個陌生男孩手裏竟然沒有長矛,于是你決定把你的擲給我。在你的想象裏,我應該輕松接過武器,加入這場舞蹈。我卻吓得縮起脖子,往旁邊躲了一步,幸虧如此,不然長矛很可能擊穿我的肋骨,把我釘在沙地上。矛尖劃過我的上臂,太快,太鋒利,我甚至沒感覺到疼痛。長矛刺入沙子,一動不動地立在那裏。

血順着手臂流下來,周圍的人都停了下來,看着我,然後轉頭去看你。你跑了過來,拔出長矛,拉着我離開跳舞的人群。鼓聲重新響了起來,另一個男孩補上了你留下的空隙,影子又晃動起來,數十支長矛再次整齊相擊。

我的左手黏黏的,血比我想象中多得多。痛楚變得和矛尖一樣銳利,你随手把長矛丢到地上,從扔在礁石上的一堆衣服裏抓出一件,兩三下撕成布條,用力勒緊我的傷口。更疼了,我叫了一聲,你拍了拍我的背,繼續說話。我們的語言沒有相差太遠,但也沒有擴張派支持者宣稱的那麽相似,我讓你說下去,直到我覺得你無論如何該發現我聽不懂了,才開口承認我沒有聽懂。

“啊。”你說,我以為你會走開,或者找個商販過來,但你只是換了我的語言,“你該早點告訴我的。”

可我并不知道你會不會我的語言,我沒有那樣的信心。你可以很篤定其他人或早或遲要掌握你的語言,因為那不僅是貿易通用語,也是合約和法律的語言,詩歌和冶煉技藝的語言,歷史和每日魚價的語言。船長們用它來吵架,宗教領袖用它來布道。至于我們,火山另一邊的小島,每次有外人用我們的母語說話,我們總感到萬分驚奇。

我表達了類似的驚訝。你看起來有些得意,告訴我你的父親是大島商會議事代表之一,你能夠說四個主要貿易島嶼的方言,并且你讀過我們的《火山紀年》。我自己都沒有讀過,所以我故意不順着這個話題說下去。我猜你很習慣接受誇獎,當我沒有立即表現出仰慕的時候,你就有點失望了。

篝火那邊,年輕男女們齊喊一聲“嗬!”,抛出手裏的長矛。我擔心地盯着,生怕有人被刺穿腦袋,但顯然,我是當晚唯一一個不懂得應付武器的人。

“我很抱歉。”你說,“我當然不是蓄意謀殺。”

我不太記得我說了什麽,可能什麽都沒有說,只是笑了。你問血止住了沒有,然後開始解說面前的這場舞蹈,參與者都是什麽人,為什麽拿着長矛。我沒有認真聽,我還不太習慣你的口音,而且我在看你的眼睛,黑色眼睛,和水手們形容的一樣,頭發也是同樣的顏色。肩膀上的紋身是一只信天翁,以後,我們第四次見面時,你的左邊胸口也會覆蓋上紋身,一條梭子魚,據你宣稱“當然”代表了我。

我真的希望你是在開玩笑。

我們一起走向商船停泊的地方,我沒有邀請你,你也沒有說什麽,只是自然而然跟着我站起來,走在旁邊。你說了你的名字,用長矛在沙灘上畫出藤蔓狀的文字:“圖法”,兩個音節,意思是禮物。在我看來是個奇怪的名字,你對我的名字也有同樣的看法,反複追問我“真正的名字”,我解釋了兩次,你還是半信半疑,認為我在故意開玩笑。

“可我認識你們的船長,他不用動物做名字。”

“他不需要了,他成年了。”

“在你的島上,人們真的稱呼你‘梭子魚’?”

“真的。”

“那你以後準備給自己取一個什麽名字?”

我不知道,真的。這取決于你做了哪些事,足夠說服祭師你已經長大成人。有人出海,就像我姐姐。有人參與一整個夏天的勞作,就像裏拉爸爸。或者像我的努爾媽媽那樣,得益于驚人的記憶力,負責為祭師們管理藏書。如果一切都按媽媽們的規劃進行,也許我會選“枚蘭保”,意思是“旅途”。或者“潘勒裏潘”,“與海豚同行的人”。

要是一切真的都按媽媽們的計劃進行,你和我或許都會更幸福一些。我此刻也不需要坐在這裏寫這一切。我在用非常好的墨水,對我來說好過頭了,我不記得它的正式名稱,就是以前集市裏裝在小銀瓶裏賣的那種,取自寄居火山灰的硬殼昆蟲,每年都有兩三個人在采集原料途中死去,所以在某些南部海域的語言裏,它被稱作“血墨”,不過我們一般叫它“蟲墨”。祭師們用它做記錄,因為蟲墨永不褪色。要是他們知道我用這種墨水在寫什麽,很可能會把我塞進獨木舟,不給淡水,流放到外海。

不過沒有人會來追究我浪費了多少昂貴墨水,很可能也不會有人讀我寫了什麽。我可以寫我願意寫的一切。櫃子裏放着一瓶接一瓶的蟲墨,足夠書寫一百個人的一生。幸好我不需要寫一百個人,我只想寫你,圖法。讓我們試驗一下這些墨水是否與名聲相符,能活得比記憶更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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