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5-9頁
幸而,我們第二次見面時沒有人受傷。又是在大島上,四年過去了。長矛留下的傷口愈合已久,沒有留下一絲痕跡,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我沒有和其他人說過受傷的真實原因,被問起的時候就說在集市上被商販的小推車刮到,沒有人質疑這個說法。我其實沒必要撒謊,但我懶得解釋自己為什麽會出現在篝火旁。而且姐姐很可能會抓住這件事沒完沒了地嘲笑我。
回到家裏的時候,傷口已經結痂。我又對媽媽們講了一遍同樣的說辭,普西娅媽媽評論說傷痕如此平整,更像是刀傷,不過沒有繼續追問。家裏一片忙亂,每逢水手歸來總是如此,科摩蘭爸爸為每個人都帶了禮物,逐一親吻媽媽們,然後被其他兩個爸爸拉過去,接受他們的親吻。每當我回憶父母,首先想起的總是這個場景:火在石砌壁爐裏噼啪燃燒,房子裏有草席、烤魚和簇新棉布的氣味,所有人都在,互相微笑,擁抱,接吻,分享蔗糖塊和從大島上買來的野豬肉幹。
我以為次年還能再次出海,沒想到科摩蘭爸爸沒有這樣的打算。姐姐現在是正式的商船隊水手,取名“桑古”,意思是“能力非凡的”。作為一個有名字的成年人,她搬進了屬于她自己的小木屋,那是去年夏天辛塔爸爸和她一起搭建的。我本想趁桑古不在偷偷爬窗進去,不幸被她的狗追出來了,最後是辛塔爸爸拉住了狗,拴到椰子樹上,然後罰我到海邊采黏糊糊的紅藻。
十四歲那年夏天我經常在戶外。如果不是跟着裏拉爸爸去甘蔗田勞作,就是跟着辛塔爸爸學搓魚餌和捕魚,他還試圖教我辨別出現在近海的幾十種貝類和海藻,但我沒記住多少。我既沒有農耕天賦也沒有航海天賦,這是能夠确定的,有一晚我甚至聽見父母們悄聲談話,讨論小梭子魚是不是該考慮學習織布,不過我沒聽到結論,他們關上了卧室門,聲音變成了無法辨認的嗡嗡嗡。
夏天接近尾聲的時候天氣明顯變差,商船隊還沒從大島回來,比往年遲了幾天,這不是什麽問題,船隊有時甚至會遲兩周。我開始每天跟着努爾媽媽到神廟去,她教我讀寫,讓我在作廢的木薯收成紀錄上練習書寫大島的文字——你的文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那天晚上,你在沙子上畫出來的那些。細長,彎繞,點綴着開閉音符和小點,好像多足昆蟲爬過濕潤沙地留下的痕跡。
在神廟裏,我發現了我真正的愛好:語言。我可以連續四五個小時坐在那裏,努力啃食一本用外島語言寫的詩集。我一點都不喜歡詩歌,只是享受磨碎陌生的詞彙,咀嚼它的書寫方式和發音,抄寫下來。年紀更小的時候,我一度沉迷收集形狀各異的漂亮貝殼,珍惜地藏進小木盒裏,現在我也用同樣的方式收集新的詞彙。有時候我走在海灘上,或者夜晚躺在草席上,也會情不自禁擺弄我所擁有的“貝殼”,一個一個把它們串到語法組成的項鏈上,賞玩新的句子。
一門語言就像,窗口,或者,一次新的生命。世界被打碎了,以新的邏輯再次拼合。比如說,在伊坎島的理解裏,火山就是“火焰”和“山脈”的組合,大島的理解也一樣。但是往北稍遠的冰凍島鏈上,人們的理解是“融化的山”,以岩漿類比融化的雪。往南,叢林群島通用語既不提到火,也不說山,而是“煙岩石”,很可能因為那一帶火山矮小,大多數休眠,祖祖輩輩只看到煙,甚少遇到熔岩。
我什麽都讀,禱文,訃告,預言,貿易記錄,造船圖紙,制糖技藝手冊。不像大島,我們幾乎沒有專門用于收錄故事的書籍,虛構故事是口頭的,不是書面的,通常由父母講述,即使是同一個脈絡,不同的家庭會講出不同的情節,他們随意更改人物的名字和關系,适應不同的聽衆。屬于書面的都是詩歌,在我的語言裏,“詩”和“歷史”是同源詞,詩歌是記憶,是一種對世間真實事件的紀錄,重要的是內容以及這些內容對民衆的無形規訓,韻律和美感退居二線。這就是為什麽我第一次讀外島詩歌的時候如此驚訝,我以為所有那些出乎意料的愛情故事都是史實,不明白為什麽外島的“歷史”竟被環礁湖仙女和情歌大幅霸占。那首關于少女熄滅火山的長詩尤其令我困惑,人怎麽能挑戰火山?是誰親眼目睹了這樣的奇跡還能活着回來?
自然,我去問了努爾媽媽,她笑了好一陣才停下來,慢慢給我解釋外島人的詩歌,解釋“虛構”的概念,解釋什麽叫“娛樂”,解釋有時候人們會把幻想寫下來,互相分享。在我們這裏,故事是口頭的、飄渺的、“次要”的東西,但并非所有島嶼都是如此,大島上就有專門以書寫故事為生的人。而在覆蓋着雨林的南部諸島上,講故事是一種受人尊敬的職業,可以和海商一樣被選入議事會。
這也許意味着,從伊坎島最嚴格的定義上來說,我此刻正在寫的也是一首詩。
到了冬天,每天爬山到神廟去的就只剩我一個了。努爾媽媽貿易季前就懷孕了,到天氣明顯變冷的時候已經不方便出門。到火山上去的路有四條,哪一條都不好走,較為平整的小徑受到寒風猛烈吹打,得到巨岩遮蔽的山路卻又極為崎岖。權衡過兩種痛苦之後,我還是選擇了烈風肆虐的那條路,它不僅比其他三條路更寬,還鋪了石板。我每天早上裹在臃腫的羊毛外套裏,用普西娅媽媽的圍巾保護好頭、臉和耳朵,低着頭向上走,身體歪向一邊,抵消狂風的持續推撞。
神廟入口低矮,像礦坑隧道,散發出鹽和木頭的氣味,大概走上二十步才逐漸開闊。溫暖空氣湧出來,我凍僵的手和臉頰開始感到微微刺痛。我摘掉圍巾,逐層脫掉衣服,只留一件棉上衣和長褲。伊坎島的火山沉寂多年,但至少仍有一條岩漿“血管”穿過這座山,很可能連接着我們和大島之間的那座龐然大物。岩石持續不斷地散發出熱量。
要到藏書室去,首先要繞過神廟中央的水池。當我說“水池”,人們很可能會想象方形或圓形的石砌裝置,鑲嵌着卵石,或者白色馬賽克,但神廟的“水池”只是一個碗狀凹坑,水最深處只到腳踝,沒有明顯的邊緣,和周圍的沙色石板融在一起。前來祈禱的人們會把小塊火山玻璃扔進水裏,所以凹坑底部總是堆積着指頭大小的黑色岩石碎片。蒼白陽光和水珠一起從岩洞頂端的圓形開口滴落,淺水被岩石烘烤着,霧氣蒸騰。
為了阻隔水汽,藏書室有兩扇門,走過第一扇之後走廊往右拐彎,火把沒有了,不過人們可以摸着細長的通氣孔往前走,這些通氣孔鑿通岩壁,讓高山的寒冷空氣灌進來。第二扇門更矮一些,對十四歲的我來說剛剛好,再過幾年我就不得不彎腰了。石門沉重,推開的時候永遠會打擾到裏面的人,通常是祭師學徒,不過我通常來得很早,裏面一個人都沒有。空氣寒冷幹燥——為了保護書籍和合約,必須如此。岩壁上的通氣孔有兩只手掌那麽寬,裝着木隔板,太冷或者下雪的時候可以關上。但就我的記憶而言,這些隔板從未關上過。我重新穿上衣服,一層又一層,圍巾裹到下巴。
我就是在這裏讀完《火山紀年》的,不應該說“讀過”,應該是“快速把每一卷都瞄了一眼然後趕緊歸還書籍,發誓永不靠近”。這本書極其枯燥,你宣稱自己讀過,我十分懷疑你其實連第一卷 第一頁都沒看完,純屬吹噓。不過大多數人都不會拆穿你,他們自己也沒讀過這本書。只有祭師學徒會在嚴厲監督下痛苦地研讀每一個詞,加倍痛苦地背下來。有時候我的學徒朋友們偷偷給我塞小禮物——通常是村子裏買不到的食物,請我代他們抄寫一兩章,好讓他們偷偷溜出去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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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虔誠,我對火山的信仰早在我自己願意承認之前就消失了。每當人們按捺着好奇心,委婉地問我為什麽認識那麽多祭師,我都如實回答“小時候,他們賄賂過我,他們的經文有一半是我寫的”,人們聽完的第一反應是哈哈大笑,認定我是個狡猾的家夥,不肯分享趨炎附勢的秘密。
一種錯覺始終依附在我少年時代的記憶上,那就是火山和海洋都無比平靜,而且這種平靜永恒不變。但事實上争端早在我們出生前就開始了,又或者說,從第一座島上的第一群定居者點燃第一堆篝火時就開始了。我和你在大島上見面的那一年,北方諸島正式禁止了魔法,術士們随着商船出逃,大多數在大島落腳。他們兜售藥水和符咒,擠占了藥劑師的生意,藥劑師代表馬上到議事會抗議,術士繼續向東南流散。與此同時,伊坎島不僅和北方諸島有漁場争端,還差點因為航線問題和大島撕毀貿易協議。東面大小雙子島在內戰邊緣,南方某處已經打起仗來了,我不記得是哪兩個部落,兩個都已經消亡了,一群海盜短暫占據了他們的母島,但不到一年就死于瘟疫,無人幸存。之後再也沒有人靠近那個島,雨林重新吞沒了它。
我們後來常常說,想要回到兒童時代,回到這片海洋還“合理”的時期。但事實是,這樣的時期從未存在過。即使在所有貿易島相安無事的年份裏,火山仍然噴發,抹平一個或兩個偏遠小村,有人把他們寫進詩裏了嗎?
——
第二次造訪大島是在秋季。我十七歲,早就不喜歡下棋了。出發前一天是收獲日,所有人都忙着砍甘蔗或者熏魚,我自己準備了火山玻璃碎片、蔗糖塊和風幹鳟魚,另外帶上了夏天時做的魚鈎,兩卷釣線,還有小刀和光滑的木片——墨水和紙保留給祭師,其他人只能用木片或者石板頂替。我打算記錄些東西,盡管我自己也沒想清楚具體是什麽。
這次只有一艘船,也不是去做生意的,完全沒有貿易季的節日氣氛。路過火山的時候,船比我記憶中停得更久,兩個祭師念了很長一段禱詞,才揮手示意其他人把火山玻璃扔進水裏。我發出了不耐煩的聲音,以為沒人聽見,但科摩蘭爸爸像只機敏的海豚一般轉過頭來,沖我眨了眨眼。
“為什麽祭師要去大島?”我問,當天稍晚的時候,在船長艙室裏。科摩蘭爸爸在織一件羊毛小外套,那是給我妹妹的,冬天很快就要來了。
“商議一些事情。”爸爸回答,目光并沒有離開棒針。
“什麽事情?”
“我不知道,小魚。”
“我以為談判是商人的工作。”
“有時候不是。”他瞥了我一眼,伸手調整鯨油燈的角度,讓光更好地照亮織了一半的衣服,“而且,我敢肯定你會知道得比我更多。”
“為什麽?我甚至不知道他們帶着我幹什麽。”
“很快就會知道了,不是嗎?”
我沒有再說話。科摩蘭爸爸低聲哼歌,手法熟練地編織左邊袖子。過了一會兒,他清了清喉嚨:“梭子魚?”
我看着他。
“等我們回到伊坎島,你也許就能給自己起名字了,你明白嗎?別問太多問題,祭師們讓你做什麽,你就做。”
我回答“我明白”,盡管我并不明白。
秋季的大島遠遠看去是灰綠色的,而不是夏季的鮮豔翠綠。碼頭空曠,船和人都不多,市集也是空的,缺了小販、貨箱和吸引目光的彩色布簾,石砌小攤看起來像一排排挖空的蜂巢。廣場上當然也沒有篝火,不過很容易從石磚上的焦痕看出火堆曾經在什麽地方。
科摩蘭爸爸和水手們留在船上。但祭師把我和學徒們一起帶走了,徑直前往大島議事會。這兩位神職人員都穿着正式場合用的長袍,上半身鮮紅色,越往下顏色越深,下擺徹底變成炭黑。火山的顏色。偶爾有信徒向他們鞠躬,但大多數人根本不看我們一眼。陌生人在這裏是常态,大島居民見識過比我們更奇怪的東西。
議事會是一座樣式簡單的木石建築,外牆的石頭新舊不一,好像原本只是打算匆匆建一個不漏雨的集會場所,用着用着發現不得不增設房間,又七零八落地搭了幾個,最後用一圈走廊連接這些贅生物似的大廳和房間。
一個人倚在門口,我以為是守衛,但是那個人沒帶武器,而且看起來懶洋洋的。看見祭師的時候他站直了,抹了抹亂蓬蓬的黑發,向我們表示歡迎,接着解釋說南方群島的代表還沒到達,請我們到裏面稍作等待。他說的是我們的語言,有點口音,但句法準确,動詞的選擇也足夠地道。
直到這時候我還沒有認出你,畢竟四年過去了,而且,誠實地說,我很少想起你。但是當你轉身走進門廳,也許是因為側臉的輪廓,又或者因為松垮垮的領口下面露出信天翁的一截飛羽,我就突然記起來了。你似乎不認得我,目光從我身上掃過,沒有停留。藍藻——我的祭師學徒朋友,輕輕拉了一下我的手肘,我這才發現自己在原地站着沒動,笨拙地小跑幾步,追上祭師。
議事會大廳散落着軟墊,繞着火堆組成一個松散的圓形。比手臂還粗的松木壘成塔形,噼啪燃燒,煙霧徑直往上,透過天窗出去了。空氣裏不知為何有一股煮海藻的氣味,也許是外面飄進來的。祭師們盤腿坐在靠近火堆的軟墊上,學徒們跟在後面。我其實可以選擇坐在右邊,離火堆最遠,離門最近。但我往左走去,坐在你旁邊。你看了我一眼,沖我微笑,黑色眼睛裏有火光在跳動,和四年前一樣。即使坐着,你還是比我高,我需要略微仰着頭才能打量你的臉,這不禮貌,不過你也在看我,大概能互相抵消。我緊張地觀察顴骨和鼻子的線條,隐隐擔心自己認錯人了。
“你好。”最後還是你先開口,“我叫圖法。”
我很想回敬一句俏皮話,扳回一些無人在意的比分,以某種方式補救四年前的尴尬。或者我應該質問,你為什麽能輕易忘記長矛的意外受害者,但臨場發揮從來都不是我的強項,現在不是,十七歲的時候更不是,我別無選擇,只能誠實作答。
“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