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10-12頁

鈴铛的響聲打斷了我們尚未開始的對話,兩只棕黑相間的叢林狼跑了進來,趴在火堆旁邊喘氣。跟在後面的是南部群島的酋長和議事代表,都披着長及腳踝的深綠色鬥篷,看起來像一群長了腳的草垛,坐下之後就更像了。

祭師回頭找我,瞥了你一眼,沒說什麽,沖我招了招手,遞給我小墨水瓶,羽毛筆和卷起的紙。直到這一刻我才知道我的任務不僅是翻譯南部群島人的發言,還要記下他們提出的條件和論點。而兩個祭師學徒分別負責北方諸島和東面雙子島,雙子島各派了一個代表,相互離對方很遠,像是剛剛打了一架,沒有和好的打算。

談話一開始我就緊張得什麽也顧不上,墨水瓶口太小,我的手一直發抖,幾乎沒法把筆尖放進去,墨水要不蘸太少,寫幾行就沒有了,要不蘸太多,四處滴漏。我在心裏警告自己不要浪費墨水,結果就浪費了更多墨水。南方島嶼的語言充滿送氣音,翻譯起來就像捕捉亂飛的小鳥,人不得不奮力蹦高,還時常撲空。

“煤礦。”你忽然插嘴,碰了碰我的肩膀,“他們在談北方新發現的煤礦。”

我下意識地遮住紙,不想讓人看出我因為聽不太懂而胡亂塗改,馬上又為這個動作感到尴尬。你抿了抿嘴,也許能算作笑了,也許沒有。我知道我應該道謝,但酋長又開始說話了,我只好把注意力轉回去。

煤礦。知道了這個詞之後,對話變得略微容易理解一些。可是這個議題很快就過去了,發言權到了巫醫議事代表手上,她抱怨大量湧入的外來術士,要求北方諸島把他們“收回去”。她一邊說話一邊撥弄手腕上的鏈子,我過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串在上面的不是石珠,而是鳥類頭骨,小小的,稍微比指甲大一些,金色細鏈串起它們的眼窩。

天窗暗了下去,盡管火熊熊燃燒,議事廳裏還是穩定地變冷。火堆旁的兩頭狼睡着了,下巴搭在爪子上,呼嚕聲猶如小型地震。我很想和它們互換位置。

“我們以前見過,是嗎?”你忽然問道,又碰了碰我的肩膀。

是的,我們見過,但我不知道該如何形容當時的情形,總不能說“是的,你差點刺穿我的腦袋”。如果我說“四年前,在篝火旁邊”,未免顯得自大。你沒有理由記住我。你在任何一個群體裏都很顯眼,而我,就如我兒時的名字一樣,千百條魚裏的一條。

然後你自己回答了自己的問題,說你記得我,因為我有一個奇怪的名字,你知道和魚有點關系,但不記得是什麽種類了。

“公平而言,‘圖法’也一樣奇怪。”我說。

“禮物是友誼的象征。你知道人們怎麽說,貿易——”

*漂浮在友誼之上*。我已經許久沒有想起這句話了,以前哪怕在最偏遠的貿易站裏,也能聽見人們重複這句話。一些不熟悉貿易島通用語的部落,甚至會用這句話和陌生海商打招呼,很可能誤以為這是一句拉長的“你好”。後來,随着航線、貿易站和友誼一起崩解,我就再也沒聽到過這句俗語了。你和我,我們是最後一代把友誼視作理所當然的人,在我們看來,外島語言是一場新冒險,而非冒犯。随船而來的是商品和禮物,而非敵人。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我總是用你的語言,而你卻喜歡用我的。我們用這種方式互相窺探對方的世界,不是為了傷害或者征服,而是對我們來說,這就是自然的。

鐘聲響起,來自上方某處。那兩頭身形龐大的狼驚醒了,豎起耳朵。議事代表、酋長和祭師們終于站起來準備離開,沒有任何一個人看起來是高興的,沒有讓步,更沒有協議。唯一的共識是明天早上還要回到這裏來。我跟着祭師出去,故意落在最後,和你一起走。我的學徒朋友發現了,悄悄在她的雙胞胎妹妹耳邊說話,兩人一起回頭看我們,咯咯發笑。

“我無法不留意到你們的祭師看起來一模一樣。”

“他們是雙胞胎。所有祭師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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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覺得這不可能。我只好給你解釋伊坎島經常目睹的微小神跡,每當祭師去世,次年總會有雙胞胎出生,十歲左右就要被送到神廟去,這是唯一一種人們不能自由選擇的職業。你對此很感興趣,又接着問了好幾個問題。我們最後一起吃了晚飯——我悄悄離開祭師的視野範圍,和你一起穿過無人的市集。那時候太陽即将徹底被海水淹沒,我們的腳步聲在廣場上回蕩,蜂窩般的商鋪裏似乎有東西在動,但仔細一看什麽都沒有,不遠處小山丘上的怪石襯着深紫色的天空,像許多雙畸形的手,朝天張開。你說你一點都不害怕,但走得很快,我不得不跑起來追你,最後我們兩人都是一路狂奔,見到村莊周圍的火把才放慢腳步,喘着氣,大汗淋漓,莫名其妙地相視傻笑,都以為自己把恐懼藏得很好。

我們去吃了填滿辛辣餡料的烤魚,在人聲嘈雜的湖畔,詩人在彈唱大島艦隊擊潰“雪狼”國王的敘事詩,聽衆随着鼓聲跺地,聽起來仿佛真的有一百支軍隊集結。你扭頭看着詩人,但我看着湖,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這麽多淡水聚集在同一個地方,岸邊的淺水倒映着火把的光線,再往前就是濕潤的月光,鋪向對岸的森林。這就是為什麽我以後每一次造訪都喜歡長時間散步,在大島上,人時常會覺得土地沒有盡頭。麥田是一片而不是木屋後面的一小塊,山丘後面還有山丘,散落着乳牛。山谷幽深,蕉樹柔軟寬闊的葉子在風中搖擺。大海不再堵在每條路的盡頭,要是在草地上躺得足夠久,甚至能忘記它的存在。在海灣某處,你藏了一艘小船,你談起這艘船的時候十分驕傲,因為那是你親手一塊木板接一塊木板地造出來的。你當時夢想有一天駕船到比南方群島更遠的海域,到航海圖的空白地帶,那裏據說沒有火山,還有人用古老的歌謠呼喚鯨魚,讓它們為水手帶路,到普通帆船無法企及的地方去。

談論鯨魚的時候,我們走在被月光照亮的山坡上。村子在右後方,火光在樹叢間閃爍,音樂已經被風聲吹散。海水喧嘩,拍打着山腳下的礁石,不過我們忙着看星星,尋找同一個星座——你叫它“魚尾”,我稱之為“船槳座”,四顆星星從上到下整齊排列,頂端還有三顆,像尾鳍一樣散開。那是正南方。

風最終把我們驅離山坡,吹進嶙峋岩石之間。太冷了,我們互相摟抱着,擠在兩塊形似盾牌的巨石中間,灌木在我們周圍組成一個臨時的小鳥巢。你說我們應該回到村子裏去,我也同意,但我們誰都沒動。我還想再和你聊一會兒,現在想來,你其實也一樣。看在火山份上,我們怎麽會有那麽多話可以說?就好像你和我都在不自覺地囤積這些詞語和句子,就等着交給對方。我給你講了伊坎島上的神話:當海裏的所有鯨魚同時歌唱,岩漿會吞沒所有島嶼,大海變成紅色。你問這裏面的紅色單純指代岩漿,還是隐晦地暗示死亡。

有時候你比任何祭師都更有預見性。

我們最後看到了日出。不過一開始方向不對,等我們察覺到雲層顏色變化,跑到東面去看的時候,太陽已經升起來好一陣了。風仍然猛烈,低垂的雲層快速往北移動,展露出閃閃發亮的海水。你的頭發沾了露水,貼在額頭和後頸上,末梢卷翹起來,濕漉漉的清晨陽光令你的眼睛呈現出深茶色。那是我們第一次在陽光下認真觀察對方,這種機會并不多見,我們似乎總是在夜幕掩蓋下見面,起初是因為巧合,後來是有意為之。

我本想仔細描述年少時的你,但此刻浮現在腦海裏的卻是更年長的圖法,那個把議事長職位像鎖鏈一樣纏在身上的圖法,日出的回憶被徹底擾亂了。對你來說,我們的第二次見面稱得上“好玩”,對我來說卻是一次離經叛道的冒險。科摩蘭爸爸以為我和祭師在一起,祭師以為我回到船上去了,我無意中完成了一次漂亮的欺詐。我們在市集廣場分道揚镳,我走向議事會所在的那棟醜陋建築,又冷又餓,走得不快。學徒姐妹已經在了,一看見我就露出惡作劇得逞般的笑容,壓低聲音問我“怎麽樣?”

我假裝沒聽懂她們問的是什麽。盡管性并不是一個禁忌話題,至少在我們島上不是。我并不想解釋前一晚,不想揭曉“我們只是在山坡上說了一個晚上的話”,這在我看來比性更親密。

你在會議進行到一半的時候溜進來,換上了新的衣服,頭發濕濕的,整齊梳到腦後。我們對視了一眼,不過你沒有過來,而是走到大島議事代表那邊,把一個軟墊踢到牆邊,坐在火光照不到的陰影裏。藍藻拍了拍我的手臂,我不知道她為什麽這麽做,也許是想表示安慰,誤以為我和你睡了一覺之後,你和我劃清了界線。

當天下午我們在小雨中起錨離開,祭師臉色凝重,用袍子下擺給懷裏的木盒遮雨,這種帶有浮雕的木盒專門用于保存合約,不過是空的,這天和前一天一樣,太多争執,太少共識。碼頭也空蕩蕩的,雨滴在逐漸變深的水窪裏蹦跳。科摩蘭爸爸——我永遠會驚訝于他敏銳的直覺——問我昨晚是不是遇到了什麽人,發生了什麽事。

我說沒有,附送一個笑容。

在船長艙室裏我睡了很久,裹着兩張毛毯。中途醒來的時候暴雨抽打着甲板,船身嘎吱作響,晃動着,挂在牆上的燈歪向一邊,馬上又搖向另一邊。很遠的地方,也許是船尾,水手在呼喊收帆。我夢見血紅的海水,鯨魚的哀鳴穿透了雨聲,你的手在我的掌心裏,岩漿濺到手背,我疼得叫了一聲,松了手,随即驚醒。科摩蘭爸爸睡在另一張吊床上,小羊毛外套放在桌子上,已經織好了。我揉着右手,驅逐夢境殘留的虛假痛楚。燈裏的鯨油早已燒完,灰白的陽光從舷窗外漏進來,天晴了,如果風向允許,明天就會到家。

我不能說我從這次旅行中得到了你,但至少,如科摩蘭爸爸所預測的那樣,我得到了名字。到我們第三次見面的時候,我會把這個名字告訴你。

按照敘事詩的标準,到那裏,才是故事的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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