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13-16頁
有兩個詞語可以表達“記憶”。一個是“達其南”,個人的記憶,或者口述的記憶。另一個是“裴加南”,成文的記憶,書面的記錄。我選擇第二種“記憶”,祭師們沒有異議,盡管這不是一個傳統意義上授予翻譯、文書或者書籍保管人的名字,更适合一位祭師,但公平而言,我也不是傳統意義上的翻譯、文書或者書籍保管人。
如同大島居民舉辦成年禮,我們也慶祝家庭成員的命名日。每個家庭的習慣會有細微的區別,但過程是差不多的:準備甜食,父母們各送一份禮物。于是我得到了七份禮物,其中大多數都丢失了,只有科摩蘭爸爸送的項鏈因為時常佩戴,現在仍然完好,陪我一路來到這塊荒涼岩石上。我把項鏈纏在手腕上,方便寫字的時候看到,稍微減輕孤單。
我昨天才把獸皮和枕頭搬到繕寫室來,這裏更暖一些,是一個光照充足的石砌房間,稍稍陷入地面,比隔壁的卧室更能抵擋凜冽寒風。房間布局有些像我們在南方群島短暫居住過的那一個:寬闊,然而缺乏裝飾,有一張寫字臺和靠背椅,其餘空間都被架子和櫃子塞滿。我坐在天窗下面,從日出到傍晚,回憶很多,寫下來不知道有沒有一半。
有時候我趁着清晨去海邊,天還沒有全亮時遠處的火山會更顯眼,憤怒的火光在黑色雲霧後面翻騰。我每次都希望有船出現,但到現在為止,一艘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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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探索完所有櫃子,其中一個裏面竟然放着全套《火山紀年》,我笑得像個瘋子,不得不靠在櫃子上喘氣。居然在這裏,到此刻,我都擺脫不了這套極度無聊的宗教文本。幸而藏書櫃裏還有南方群島編撰的《諸島詩歌集》,附帶三種語言的譯本。想逃避思考的時候,我就抱着這本書,蜷縮在床上。這套《詩歌集》顯然不為日常翻閱而設,放在一個特制的木盒裏,包着漂白過的皮革封面,書脊和四邊還有金屬裝飾,相當沉重,不慎砸到胸口的話會留下小小的、血紅的瘀傷。
我在這本書裏翻到了《怪奇水手戈塔塔》。“戈塔塔”在南方群島的語言裏是“鱿魚”的意思,整首詩為舞蹈和鼓點而作,明快簡短,充滿狡猾的押韻,用南方群島方言來唱會更有趣。我們聽過的就是這個版本,是一對旅行詩人表演的,男的是北方群島人,就算離得很遠也能看清楚标志性的灰色頭發和眉毛,他負責敲手鼓。女詩人很可能來自大島或者大島附近,深棕色眼睛,一頭黑發。她用叢林的語言歌唱,随着劇情推進,她打着響指,将熏香爐冒出的稠密白煙變成跳躍的海豚、晃動觸手的鱿魚、信天翁和劃着船的小人,惹得觀衆鼓掌大笑。這幾乎不算魔法,只能說是攬客的街頭花招,但要是她在北方諸島這麽做,很快就會有身穿制服的“雪地巡邏隊”過來驅逐,要是這些膽大的表演者能找到機會塞一點錢,巡邏隊也許會放過他們的手鼓和裏爾琴,但無一例外,那些被指控為“術士”的人們會被趕上船,丢在附近的岩礁上,離開那些岩礁的唯一方式是租借漁船。漁民們像雪地鹫一樣在礁石周圍徘徊,等着搜刮幹淨這群可憐人口袋裏最後一點錢。不過随着魔法在北方絕跡,這門生意也不太好做了。
看表演并不在我們原本的計劃裏。你剛下船不久就病了,也許是因為叢林群島的氣候,但我更懷疑是那只可怕的血紅蟾蜍,那玩意無聲無息縮在窗臺上,像一塊冰冷的腐肉,在我們背着行李進門的時候突然跳起,擦過你的臉,啪嗒一下落在地上,飛快地蹦到門外,快得根本看不清。沾到黏液的皮膚馬上就腫了起來,你說你感覺還好,到傍晚就開始發燒。我去找了巫醫,但她聲稱蟾蜍無害,當地人經常用血紅蟾蜍的分泌物來治療暈船。她勸我買兩罐發酵酒,一排圓滾滾的陶罐堆在帳篷一角,用混了幹草的泥封口。我買了一罐,沿着昏暗的林間小路回去,走得很慢,免得摔碎陶罐。
酒是透明的,泛着隐隐的藍綠色,聞起來有一股草根、辣椒和黴爛水果混合的奇怪氣味,我們各喝了一口,一起發出幹嘔的聲音。我痛惜我為此浪費的錢,你說你只希望我們沒有惹上什麽詛咒。顯然,某些叢林巫醫時常在“藥劑”裏混入一些“害處不大的”雜質,确保顧客因為幻聽或者嘔吐,被迫再回去“接受治療”。
所以,次日早上,發現你狀況變糟的時候,我就不确定是否應該再次拜訪巫醫了。其他商隊成員已經早早起來,準備去家畜市場。我攔住商隊隊長,說服他過來看了你一眼。他認為你“只是需要休息,我們也沒什麽能做的”。
你看起來絕對不是只需要休息的樣子,于是我決定留下來照看。接下來的兩天,我幾乎沒離開過那間小屋,你肯定不記得了,你的燒一直沒退。我坐在床邊,每隔一段時間就換掉搭在你額頭上的毛巾,思考要是你不幸死在這裏,我應該如何告知你的家人。我知道大島人的家庭只有一個母親和一個父親,我應該只寫一封信,還是兩封?怎麽開頭?用什麽語氣?“閣下,遺憾告知圖法由于未明原因,高燒多日後去世……”
傍晚時分,外面總會傳來手鼓的聲音,當我靠近窗戶,鼓聲仿佛來自正對着窗戶的樹叢,當我靠近門,聽起來就像在門外。這大概就是叢林的把戲,我想起我在神廟冷風飕飕的藏書室裏讀過的敘事詩,突然就明白了為什麽南方群島的英雄總會在莽莽森林裏迷路。後來我和其他商隊成員說起這件事,誰都沒有聽到過鼓聲。也許是我記錯了,也可能是那罐發酵酒帶來的幻覺。
你在第三天清晨醒來,拍我的手和頭發,把我也叫醒。天還沒有徹底亮,蠟燭只剩短短一截,剛好夠引燃提燈燈芯。我們在燈光裏看着對方,最後都莫名其妙地笑起來,你問我是否買到了著名的鹦鹉——那是南方群島最受青睐的出口貨物,我在來的路上談起了很多次。可惜家畜市場已經交易三天了,稍微受到過一點訓練的海豹、叢林狼和鹦鹉肯定都已經售出,剩下蔫頭蔫腦的病獸。
我說沒有,問你想不想去看一眼吊橋,作為補償。
于是我們出去了,三天以來的第一次。我們互相緊靠着,并不是為了展示親密,而是你還站不太穩,沾到蟾蜍黏液的那一側臉還略微腫着,好像被火灼傷。好在吊橋不遠,而且很容易找,朝着全島最高的大樹走就是了。所有的吊橋都通往那棵老樹,叢林居民在過去的一百多年裏一點一點搭建了這個蛛網般的空中走道,最開始是為了躲避樹下的猛獸和各種無名毒蟲,後來變成了生活方式的一部分。我們繞着老樹走了一圈,一邊走一邊仰頭看形态各異的吊橋和樹屋,直到因為頭暈眼花而不得不收回視線。
然後,在鹦鹉持續不斷的叽喳之中,我又聽見了手鼓富有節奏的擊打聲。我們爬上其中一條吊橋,搖搖晃晃地走向聲音的來源。鼓聲忽左忽右,不過始終在前方,吊橋繞過粗壯的橫枝,突然向下,我們踉跄着滑向林間空地,像兩顆豆子。旅行詩人就在那裏,熏香已經點着,圍了一圈聽衆,都披着深淺不一的綠色鬥篷,導致混跡其中的島外人——包括我們兩個——看起來就像草垛之間格格不入的蘑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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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開始你聽得和我一樣高興,在看到煙霧鱿魚的時候鼓掌,但過了不久笑容就消失了。我摸了摸你的手,擔心你再次發燒,但并不是,“想到了一些別的事”,你說。我大概明白那是什麽,多半和我想到的一樣。魔法總會不可避免地讓人記起北方諸島的禁令,想起在各個港口徘徊乞讨的術士,想起我們都聽過、但又不願深究的傳言,那些傳言聲稱,被驅逐到海上的“術士”之中,有不少根本沒有魔法天賦,僅僅是因為對國王表示不滿,或者和雪地巡邏隊員有私人過節。這禁令還有逐步南移的趨勢,在伊坎島,甚至在大島上也出現了禁止魔法的聲音,這些聲音目前還很小,很羞澀,但我們都不能保證它們不會變得更響。
人們并不關心術士的下場。魔法和化學,術士和藥劑師,在大多數島嶼上是可以互相替換的,失去了一個可以找另一個。況且魔法如此不可靠,人們很難分辨真正的術士和蹩腳街頭騙子。
鼓聲終止。灰白頭發的北方人和黑頭發的詩人牽起手,鞠躬,向觀衆致意。人們往椰殼裏丢貝殼和硬幣,我數了數身上帶着的錢,也放了一個硬幣。沒有下一個節目了,詩人收起裝滿零錢的椰殼,往熏香爐揚了揚手,放出一群由火星和灰燼組成的飛魚,徑直沖向觀衆,又激起一陣驚呼和掌聲。等我回過神來,再看向那片充當舞臺的泥地,人、樂器和香爐都已經不見了。
我們走另一條吊橋回去,理所當然在那個由繩索、青苔和木板組成的龐大蜘蛛網裏迷失了。試圖返回老樹的路上,我們發現了溫泉,于是又高興起來。煙霧騰騰的泉水裏散落着低矮的火山——不足以稱為“山”,小的只到我的胸口,大的也并不比周圍的樹更高。“煙岩石”,我們異口同聲地說,用南部群島方言。你沖我眨眨眼,脫掉衣服和褲子,走進水裏。
我站在原處,不确定該如何行動,水蒸汽像海浪一樣翻滾而來,拍在臉上,厚重濕熱,帶着一股隐隐的硫磺氣味。你雙手掬起水,擦洗臉和脖子,我盯着淌過赤裸肩膀和胸口的水流,差點在石灘上絆倒。你擡頭看我,說,*過來,小魚*。
只有父母和姐姐會叫我小魚,而且我已經不用這個名字了。但我沒有表示反對,你有權用你喜歡的任何名稱來呼喚我。從你的笑容看來,你也明白這一點。我把上衣和褲子卷成一團,放到石頭上。泉水和我預想中一樣熱,帶來一種令人愉悅的針刺感。卵石在腳下滑動,某種耐熱水生植物的絲狀葉子在岩石縫隙裏懶洋洋地擺動。蒸汽像惡作劇一般,遮住我的眼睛,又飛快散開。我應該過去吻你,但我沒有這麽做。人并不總是能明确辨認自己的情感,往往只有在審視記憶時才醒悟。我在我們之間留了一只手掌那麽寬的距離,你對此不作評論,也沒有靠近。我們談論吊橋,談論南方群島的奇妙地質,互相把熱水裏自如游動的半透明蟾蜍指給對方看,發出小孩子一般的快樂叫聲。
我不太記得我們最後是怎樣找到路回去的,很可能是當地人可憐在吊橋上徘徊的陌生海商,把我們帶了回去。不過我記得很清楚,暮色之中吊橋看起來如同發光的菌絲,挂在樹冠之間,當地人在吊索上種了“西赫”——意思是“白色的火”,是一種全年開花的藤蔓。“白色的火”本身并不發光,但入夜之後它們吸引來大量發光的乳白色蜜蜂,足夠照亮吊橋。我們一邊走一邊揚着手恐吓那些采食花粉的小昆蟲,看它們整群驚飛,又慢慢回到吊索上,像緩緩飄落的火星。
當晚我就夢見了白色蜂群,嗡嗡振翅,在漆黑的海灣上閃爍,吊橋沒入濕潤的夜霧,看不到盡頭。離開南方群島之後許久,這個夢仍然偶爾拜訪我。有時候你也在吊橋上,有時候不在,我希望你今晚會在那裏。為了節省鯨油,近來我盡量只借日光寫作。至于鯨油徹底耗盡之後該怎麽辦,我也不知道。
晚安,圖法,不管你在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