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17-20頁
做魚鈎的時候想起了一個兒童游戲,你肯定玩過那個游戲,我想所有小孩都玩過,在不同的島上名稱不一樣,但規則相差不大。在我那裏,這個游戲叫“明天”,這名字相當令人不寒而栗,考慮到游戲內容是孩子們假裝母島在火山爆發中徹底毀滅,他們不得不帶着有限的食物和工具,到新的島嶼上“求生”。多年前我和姐姐玩這個游戲的時候,我們總是從家裏偷蔗糖塊,假裝那是水手的口糧。姐姐和我從沙灘拖來寬大的椰樹葉子,坐在上面,她用長樹枝充當船槳,我抱着大大小小的石塊,稍後,等我們躲開不存在的岩漿,順利“航行”到海灣的小岩洞裏,這些石頭會成為想象中的爐子、桌子或者祭壇。
在這裏,每一天都是永不結束的“明天”游戲。不過“明天”已經來了,看來應該把游戲名字改成“今天”,只有我一個人在玩。
鯨油當然是一個問題,另一個問題是食物,雖然後者相對而言沒有那麽緊迫。冬季的風暴時常把查閱古籍的祭師或者學者困在這裏,所以這棟房子自建造之初就有儲藏室,長期存有足夠六個人應付一個冬天的食物,外加少量柴火、燈芯和鯨油。但誰都不可能預料到我眼下面臨的境況,因此我決定從明天開始,每日傍晚到海灘上去挖贻貝。魚鈎做好之後,就到舄湖去釣魚,多餘的贻貝肉可以充當餌料。如果順利,一直到冬天都不需要消耗儲藏室裏的谷物、奶酪和肉幹。
大島居民和南方群島人并不總是能切身感受這種關于食物的憂慮,他們的世界裏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冬天,樹木長青,雖然最冷的兩個月裏沒有漿果,但仍然可以放牧,魚群也還在原處,塊莖類植物全年都有收成。在我那裏,冬天持續三個月,魚群随洋流南下,次年春天才會回來。那座被我們奉為神明的火山,天氣轉冷的時候就會變成最大的屏障,暗流和漩渦如此之多,小船根本去不了別的漁場。這就是為什麽在伊坎島上,收獲日是全年最重要的日子,而在大島上,貿易季第一天才是重頭戲。我無法想象北方群島如何熬過他們那長達半年的嚴酷冬天,也許我們可以說是氣候催生了擴張派?還是說這種人早晚會出現,在任何島嶼上都有可能,熟練搬弄着“邪惡巫術”之類的蹩腳借口?
我們為此吵過一架。那是我們第四次見面,你二十二歲,已經進入大島議事會一年了。我對你的印象還停留在三年前,和商隊一起去南方群島的時候。你當時把頭發削得很短,水手的發型。是你自己用短刀理的發,有些地方長,有些地方太短。等我們再次在大島議事廳見面,你已經和其他議事代表一樣留起了長發,整齊紮在腦後,綁着藍色緞帶。藍色是海商的顏色,占有最多的席位。黑色是藥劑師,黃色是漁民和牧民代表,紅色是各種宗教領袖,其他的我不太記得了。
這一次我還是陪同祭師出席,仍然負責翻譯和會議記錄,要是談成了什麽協議,還需要起草合約。不過你也清楚議事會“談成”任何東西的概率,所以我至今還是不太熟悉合約所需的法律語言。
北方諸島的代表全部缺席,而這次會議的召集原因恰恰就是他們。十六艘船襲擊了雙子島,燒毀了港口和裏面的船只。一個東部海域議事代表設法逃出,在襲擊發生兩周後失魂落魄地在大島靠岸。據他所說,襲擊者并沒有費心掩飾身份,十六艘都是北方人的長船,甚至在顯眼處漆着其中一個國王的家徽。穿着海豹皮大衣的士兵先占領了北島,第三天就跨過狹窄的陸橋,控制了南島。議事代表恰好在南島的紅藻養殖場灑藥驅趕海蛞蝓,一看見村莊冒出濃煙,就直接劃着那艘絕不适合遠洋航行的小船逃往外海。
祭師和我到達的時候,大島議事會已經從最初的震驚裏恢複過來,進入了猜疑階段,大致分成了四派:一派認為必須幫助雙子島驅逐北方人,提醒在座的人不要忘記八十多年前的“雪狼”國王,同樣來自北方諸島,他麾下的海盜一直以來都是詩人最愛寫的嗜血怪物。一派表示遲疑,指出群島之間的協議是貿易協議,沒有軍事援助的義務。第三種意見是“萬一這位議事代表誇大其詞怎麽辦”,但另一派反駁道大島随時可以派船前往雙子島,沒有必要在可以輕易驗證的事情上撒謊,如果情況屬實,所有島嶼都應該從貿易協議中剔除北方諸島,禁止他們的船只靠岸。
兩艘快船被派了出去,一艘往北,要求三位國王派遣代表到大島議事會解釋這場襲擊。另一艘去雙子島。一來一回需要五天,就算天氣和洋流不好,最多不超過七天。然而船離港十八天後,也就是我到達大島的第四天,信使仍然不見蹤影。
議事廳氣氛慘淡,被一團揉雜了困惑、憤怒和惶恐的烏雲籠罩着。我和你隔着火堆對視了好幾次,最終你站起來,走了出去。我低頭盯着紙和墨水瓶,沒有人發言,沒有值得記錄的字句。我說我希望出去休息一小會兒,兩個祭師揚了揚手,表示同意。
我在碼頭找到你,我們兩個站在燈塔的陰影裏,眺望逐漸變暗的天空。火堆都還沒有點亮,燈塔的守衛在搬運木柴,一次兩捆,塞進綁着麻繩的籃子裏,讓塔頂的人吊上去。除了西北面兩艘返航的漁船,大海空蕩蕩的。
我評論了你的頭發和長袍,推遲談論情況不明的東北海域和失蹤的信使,但你願意思考的話題顯然只有雙子島。你說戰争會來,用的是表述公認事實的動詞變形,漁民談論春季回歸的魚群時就會用這個形态的“來”,魚群永遠随着洋流返回,從不令人失望。
我并不同意你的悲觀看法,當時我仍然沒有擺脫舊世界的慣性,仍然對協議、常理和人的信譽抱有信心。也許這是某個國王的倉促決定,我的論證是這樣的,別忘了北方人有三個君主,以前也有過野心膨脹的戰争狂人,但另外兩個當權者每次都能把越線的那一個拉回去,這套安全制度從未失效。
你沒有被說服。你問我,“如果”——在這個詞後面你更換了句法,動詞添上了委婉的後綴,搭建虛構的狀況。如果戰争不可避免,伊坎島會參加嗎?帶着我們的航海技術,我們為數不多的船,還有我們馴養的海豚?
我認為你問錯了人,我無權下決定,我的意見無關緊要。你顯得有點煩躁,說這只是一個假設的狀況,又不是正式磋商。于是我猶猶豫豫地重複了一遍祭師的意見,伊坎島不希望卷進任何争端。
“我問的不是祭師有什麽看法。”你說,“我想知道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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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別的看法。畢竟伊坎島自保的方法只有兩種,而且兩種都輪不到我們随意控制:其一是位置偏遠,沒有船隊樂意花費力氣和食物儲備占領一個貧瘠的小島。其二就是火山周圍的兇險洋流,連我們自己的船也偶爾會遇險,更別說沒有海豚探路的外島船只。但是,如果真的有哪個酋長、國王、理事長或者宗教領袖下定決心要把伊坎島收入囊中,我們很可能連逃跑的地方都沒有。
這不是你想聽到的回答。你心目中的最佳解決方法是集結所有能集結的船隊,不僅把北方人趕出雙子島,還要一直逼到他們布滿碎冰的港口裏,徹底改寫現有的貿易協議,加上新的條款,防止第二個“雪狼”國王在任何島嶼上出現。
我不敢相信我自己的耳朵,為了駁倒你,我甚至為北方群島辯護起來。我指出我們應該耐心等信使回來。知道“實際情況”之前,有什麽必要讨論“如果”和“假設”?我指責你的想法“過于暴戾”,拉扯出一些連我自己也不太相信的理由:也許北方群島經歷了一個特別嚴苛的冬天,也許發生了噴發,岩漿毀掉了農田。再說,你怎麽能确定是國王的船隊出海劫掠,萬一是饑餓的島民?
我們都不知不覺提高了聲音,引來了燈塔守衛的目光,只好改成惱怒的竊竊私語,像兩條互相吐信的蛇。你說我的怯懦令你感到失望,北方諸島不會只滿足于雙子島的田地和海産品,除非他們得到足夠的懲罰,而且這懲罰必須由所有貿易島嶼一起執行。置身事外并不能保護伊坎島,穿海豹皮大衣的士兵總有一天會出現在我們的港口,不因為饑餓,也不為任何争端,純粹是因為他們能這麽做。說這一切的時候你始終用着我的語言,但句子卻循着你的母語結構展開,确鑿的詞語描述假設的未來,在我聽來既準确又充滿謬誤,仿佛一張自相矛盾的圖畫,已經成型,同時又不能完全确定線條走向。但我們不關心語法,争論到這裏徹底崩塌了,變成毫無意義的互相攻擊。
首先逃跑的是我,甚至沒有費心找借口,直接轉身走了,你沒有說話,更沒有追上來。我告誡自己不要回頭看,大步返回議事廳。會談仍然停滞不前,一個祭師睡着了,靠在他的雙胞胎兄弟身上。火堆旁邊一個綁着黃色緞帶的議事代表也是,頭垂到胸口,像是在叩拜火山,鼾聲連我這裏都能聽見。
你沒有再回到議事廳來。天徹底黑下來了,沒有人報告信使歸來,人們零零散散離開議事廳。大島為訪客準備的住處在碼頭附近,離露天市集不遠,一排互相緊靠的雙層石砌小屋,一樓留給賓客,我不知道那裏的卧室是怎樣的,從沒進去過。我睡在仆役用的二樓,那裏有四張刺人的稻草床,那一次祭師學徒沒有來,所以我選了正對着天窗的那張床,獨自躺在那裏,盯着空蕩蕩的夜空。
月亮緩慢挪進視野,停在天窗中間。我翻身起來,坐了一小會兒,又躺下去,很快又起來,踩着凳子,抓住窗框,爬到屋頂上。月光明亮,每一片石瓦的凹凸紋路都清晰可見。我順着石屋旁邊的椰子樹滑到地面,鑽進樹林。
無人的露天集市不再讓我害怕了,也不如我記憶中那麽空曠。為了抄近路,我穿過那些蜂巢一樣的商鋪,從陰影走進月光,然後再次被陰影吞沒。直到這時候我還不知道自己打算跟你說什麽,我只是想見你,把我們擱淺的對話從被北方諸島的猙獰岩礁裏牽出來,修補完整。
路上的火把大部分都熄滅了,高高矮矮的房屋埋在不均勻的黑暗裏。你的窗戶仍有燈光,門前的火把也還燃燒着。我原本打算繞到陰影最深的地方,偷偷敲窗板,但最後還是走進火光裏,敲門。
如果你見到我很驚訝,那你也掩飾得很好。你站在那裏,沒有往門外再走一步,也沒有邀請我進去的意思。我馬上就後悔敲門了,噼啪燃燒的火把讓我感覺無處可藏。我以為等我站在這裏,自然就會想到合适的措辭,這個希望顯然落空了。我和你互相盯着對方,我也不知道是什麽促使我說出接下來那句話,也許靈感終于屈尊降臨,也可能是因為你準備當着我的面關上門。
我叫了一聲你的名字,門又打開了。
“你的船還在原處嗎?”
你沒有馬上回答,我屏住了呼吸。然後,你笑了,不很明顯,尤其是在閃爍不定的火光裏。你還穿着議事會的長袍,但是頭發不像傍晚時那麽整齊了,好像被揉過。我記得我當時在想,你看起來很像觀察水面的魚鷹,不過不清楚你想捕獵的是什麽。你終于開口,确認小船當然還在原處,已經好多年沒有用過了,你自己也幾乎忘了它的存在。
我沒有再說什麽,我們之間這份剛剛形成的休戰協議像蛛絲一樣脆弱,我和你各牽着一頭,我擔心多說一個詞就會把它壓斷。你取下火把,我走在你旁邊,朝着那個通往海灣的山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