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21-23頁
長袍阻礙手臂的動作,你很快就把它脫了下來。小船半埋在沙裏,把它翻過來的時候,還驚擾了一群小蟹,在火光裏,它們的甲殼泛出金屬般的光澤,像長了腳的紐扣。我們都吓了一跳,一動不動地站住。這些亮閃閃的甲殼動物只用了三次眨眼的時間,就全部鑽進濕沙子裏,不見蹤影。
提燈被點燃,挂在船頭。我們合力把船推進水裏,滑進灑着月光的舄湖。你開始講造這艘船的過程,請教了什麽人,木材從什麽地方來,出于什麽考量挑選油漆,花了多長時間繪畫船身的圖案。直到此時我才察覺到船身上面不全是黴斑,還有彩繪圖案,不過油漆已經褪色剝落,這裏一條帶刺的魚尾,那裏一只孤零零的羊角,看不出原本畫的是什麽,也許你自己也不記得了。
我們沒有離開舄湖,把船劃到珊瑚礁邊緣就放下了槳。海浪在環形的礁石上撞出水霧,在月光下短暫地閃爍,随即像細雨一樣落下。舄湖水面平靜,我們并肩躺在船底,看着夜空。你說這艘船為遠航而造,卻從來沒有去過比這個湖更遠的地方。你一直向自己承諾,在正式進入議事會之前一定有機會,不過這個機會從未出現。你的父母并沒有阻攔,但也沒有給予幫助,他們對航海的興趣是功能性的,止步于當季暢銷品的價格。你對自己另有安排,幻想着成為敘事詩裏傳唱的信天翁詩人,擁有一艘船,忠誠而聰明的海鳥朋友,一把裏拉琴,還有永世流傳的名聲。
我問起了你的新紋身,那條梭子魚。
“哦,對。”你回答,仿佛這才剛剛意識到身上多了一個圖案,“打算找個機會給你看的,但是。”
我們都記起了“但是”什麽,于是又陷入了短暫的沉默,然後你側過身,左手支着頭,看着我,為你早前在燈塔下說的一切道歉。我回答我們誰都不應該道歉,沒有人做錯什麽,“而且,”我匆匆補充,“我并不真的認為是‘饑餓島民’襲擊了雙子島。”
你說你知道,我對着夜空呼了一口氣。你發出若有所思的哼聲,碰了碰我的手臂,于是我也側躺着,看着你的眼睛。
“你準備什麽時候問‘為什麽選這個圖案’?”
“如果你非常想說,那——”
“因為它代表了你。”你碰了碰肩膀上的信天翁,“這是夢想,”手指移動到梭子魚帶條紋的身軀上,“而這是你。”
如果我聲稱我完全沒有預料到這句話,那就是撒謊了。事實上我多少有點期待你這麽說,但想象和親耳聽見是兩回事。想象之中,我應該還以真誠的、甚至有點輕佻的回答,開啓一場求偶舞蹈,但我凍結的頭腦僅僅為我提供了一句愚蠢的“是嗎?”
你捏了一下我的肩膀,宣布我僵硬得就像一條待宰的魚,然後又加了一句:“只是開個玩笑。”
哪部分?什麽程度的玩笑?我簡直想沖你尖叫。我實在看不出你是不是在“開玩笑”。也許我确實沒那麽重要,也許梭子魚在大島上有別的含義,我不知道。你忽然不再笑了,嘆了口氣,手掌從我的肩膀滑過脖子,輕輕放在臉頰上:“天哪,小魚。”你又換了我的語言,“我希望——”
你沒能說完。號角聲從港口的方向傳來,高亢,在深夜裏聽起來顯得凄厲可怖。我們都翻身坐起來,對視了一眼,抓起船槳,往沙灘劃去。
整個大島仿佛都驚醒了,剛剛還一片漆黑的房子裏現在都有燭光晃動。守衛眯着眼睛敲燧石,點燃熄滅的火把。我在離村莊十來步遠的地方停下,掙脫你的手,你疑惑地回頭,不過很快就明白了為什麽。我們最後交換了一個眼色,你跑向村子,我沖進樹林,繞遠路到碼頭去。
燈塔的火光隐隐出現在樹叢後面的時候,號角聲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急迫的鈴聲,那是船只進港的信號。等我氣喘籲籲跑到海邊,碼頭上已經難以找到可站立的位置。人們都伸長脖子張望,姐姐和哥哥們把眼睛圓睜的弟妹舉到肩上。我擠在棧橋邊緣,看着守衛把信使從甲板上扶起來,架着她走向議事廳。你和你父親走在旁邊,時不時湊近信使,聽她說話。更多守衛被差遣到訪客過夜的石屋,叫醒零星幾個睡得太熟的議事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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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擋路,我不得不跳下棧橋,泅着齊腰深的水回到岸上,往議事廳跑去。兩個祭師已經到了,都沒有穿法袍,眼睛因為殘餘的睡意而浮腫。他們瞥了一眼我滴着水的衣服和褲子,擡頭打量我的臉,看了好一會兒,不過什麽都沒有問。
信使被安置在軟墊和毯子裏,她顯然餓了很多天,也不知道上一次喝到淡水是什麽時候。快船一般儲備着雙倍于行程天數的補給,但她的離港時間已經遠遠超過預期。熱氣騰騰的海藻湯被送來了,巫醫用小木勺喂她,每次只讓她喝兩三口,免得引發嘔吐。回想起來我仍然驚奇于議事廳的安靜,裏面擠滿了人,不僅有議事代表,還有坐在地上和攀着窗戶的島民,但每個人都屏着呼吸,信使發抖的聲音每一個角落都能聽見。她是被派往雙子島的那一個,她也不知道那位去往北方群島的同伴目前處境如何,但從她在東部海域的所見所聞推斷,恐怕相當危險。
*北方群島只剩下一個國王*,她宣布,議事廳裏泛起一陣竊竊私語的漣漪,從火堆擴散到門外,馬上平息下來,等她說下去。*現在只有一個國王*,信使重複道,*阿圖誇國王,北方三王裏最年長的那個,處決了另外兩個君主和他們的子女,宣布自己是北方群島唯一的統治者。為了換取貴族的支持,阿圖誇國王承諾把雙子島作為獎賞。皇家艦隊登陸之後馬上逮捕了所有議事代表,燒毀商船。貴族們随後到達,在藏書室裏對着地圖瓜分農田*。
就像我後來向父母們解釋的那樣:想象把三只毒刺蟹塞進陶罐裏,灌一點海水,任由它們打鬥,最終會出現一個贏家,吃掉落敗的對手,長成原來的兩倍大。等人們打開蓋子,會發現幸存者在腥臭的污水裏揮舞蟹螯,異常兇狠,連人的大拇指都能鉗斷。
總之,你最壞的設想就這樣被證實了,甚至比你預料的還要更糟一點點。在敘事詩和民謠裏,每個島都宣稱“雪狼”國王被自己的艦隊“重挫”,但如果我們去讀更可靠的文本,會發現牽制暴君的關鍵實際上是北方諸島的另外兩個君主,以及他們那就近部署在“雪狼”營地附近的軍隊。如果說我們之前還抱有希望,認為罐子裏的毒刺蟹能通過悉心喂飼,維持精妙的平衡狀态。那麽信使回來的那個夜晚,這種希望就徹底粉碎了,人們赫然發現另外兩只毒刺蟹已經死去,存活的那一只自己砸碎了罐子,四處流竄,并且已經刺穿了不止一個人的喉嚨。
議事代表們開始問問題,“你是怎麽逃出來的?”“難道所有貴族都支持阿圖誇?”“雙子島的議事代表們安全嗎?”,四五個人同時說話,根本聽不清楚,周圍的島民也在大喊大叫。你的父親持續用手杖敲柱子,直到人們安靜下來為止。守衛和他低聲交談了一會兒,散開來,請島民們離開。孩子們被抱下窗臺,木制窗栅砰砰關上,用繩子固定,人們魚貫離開議事廳,腳步聲和交談聲漸漸遠去。有人往火堆裏加了沒完全曬幹的松木,燒起來發出響亮的爆裂聲,伴以濃厚的白煙。沒有人開口,在很長一段時間裏,議事廳裏唯一的聲響就是木頭的噼啪聲,然後,一個穿着睡袍的議事代表低聲問了第一個問題,仿佛施下了某種咒語,後面的人依次提問、尋求确認、挖掘細節,也都用同樣低柔小心的語氣。信使把她說過的話重複了一遍,再一遍,直到再也沒有混淆和疑惑的空間,直到所有人再次陷入沉默,各自在心裏消化那條令人恐慌的毒刺。
天亮之後不久,投票開始了。沒有必要等北方議事代表,我們都明白他們不會來。
沒有任何意料之外的結果。大島和南方群島同意組建“僅作防衛用途的”艦隊,伊坎島的祭師為所有與貿易無關的提案都投了反對。我埋頭寫字,記錄每一個決定,一次都沒有擡頭去看你。
祭師們把我留在大島上,作為觀察者,或者非正式的議事代表,也可以說是榮譽信使。我送他們上船回家。我們原以為這是一次簡短的會面,所以派來的是一艘送信的小船,由我姐姐掌舵。我趴在礁石上匆匆寫了一封信,交給桑古,請她轉交給我們的父母。我們在跳板上擁抱,她悄聲說我不應該留下,我沒來得及回答,水手大聲喊我的名字,把兩條用于送信的海豚指給我看,問我知不知道怎樣使喚他們。
我當然知道。
船起錨離港之後,我繼續在海邊站了一會,有些頭暈,不知道是因為缺乏睡眠還是恐慌。海豚在不遠處轉圈,追着船和套着缰繩的同伴游了一段路,又沖回來,探出半個頭,尾鳍拍打水面,發出高亢的叫聲,等待指令。我下水游過去,撫摸它們的頭和背,吹了兩聲口哨,一長一短,示意他們可以自由去玩,但不能離這個島太遠,留意呼喚。它們像箭一樣沖向外海,其中一只在興奮之中用力蹭了我一下,差點把我撞翻在水裏。
然後——我保證我沒有事先計劃,純粹按直覺行動,我轉身走向村子,到你的住處去。你在,正準備休息,我很感激你沒有問我為什麽還在,也沒有問我打算幹什麽。我脫掉濕衣服,換上你翻出來的睡衣,和你一起爬到床上,你的手放在我腰後,把我拉近,我握着你的手,閉上眼睛。
就是在那一天,同樣的夢再次來訪,不是吊橋的那一個,而是海水變成血的那一個,冰雹和火山灰一起滾落,我仍然緊抓着你的手,直到燒灼的疼痛迫使我松開。我在下午的昏黃光線中驚醒,發着抖,對着光舉起右手,皮膚完好,什麽痕跡都沒有,但痛楚過了好一陣才消退。你也醒來了,問我是否還好。
*只是做了個夢*。我回答,因為我當時還不知道這個夢會重複一次,三次,十二次,最後,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