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28-30頁
總共有十四艘船,消息很快就從瞭望臺傳開來了。我跟着你沖向碼頭,你中途停下來,把我往後推,讓我回到村子裏去。我表示抗議,準備列出各式理由,但你說“法律問題,你的母島沒有參戰”,還有“現在不是争論的時候”,最後“裴加南,到安全的地方去”。
你很少用這個名字。我站住不動了,你用力攥了一下我的手,轉身跑開,很快就和其他影子混在一起,再也看不清楚。我摸黑回到祭師的住處,咬着紙和筆爬到屋頂上,遠眺海灣,為我的母島記錄眼前發生的事。這畢竟是我的工作,而且是唯一能做的工作。
剛開始,在清晨的半明暗之中,能夠看清楚的只有海面上偶發的火光。樹擋住了投石器,但每隔一陣我都能聽見明确無誤的“嗖嗖”聲,人們叫喊着——并不是受傷的慘叫,一部分是瞭望臺在指示敵軍位置,一部分是海灘上的守軍在互相溝通,夾雜着人們合力拖拽重物的口號聲。影子和火光一起移動,一陣燃燒的箭雨突然灑向海面,某艘不幸的船随即冒出火光,烈焰啃食船帆、桅杆和甲板,短暫照亮周圍的一小片海水,在水裏掙紮的影子看起來細小而遙遠,難以想象那是一個一個的活人。
這是個陰天,花了很久才天亮。太陽始終被雲層遮擋,晦暗光線落在殘缺的戰船和漂浮着的碎片上,大塊的殘骸仍然燃燒着,互相碰撞。北方人的戰船開始撤退,在破碎的漂浮物之間艱難穿行,組成防禦隊形,互相掩護着沖向外海。我懷疑他們原本的計劃是搶在天亮前攻上海灘,但事情完全沒有按計劃進行。大島的船隊并沒有追擊,沒有任何船能追上北方群島的戰船,而且這片海域上沒有哪一艘船還有“追擊”的能力。我從天窗跳回石屋裏,随手把紙筆扔到床上,下樓,出門,跑向沙灘。
幾乎每一艘船都是歪斜着進港的,幸好藥劑師和術士們已經為此做好了準備。擔架來了,澆淋傷口用的烈酒也有了,藥劑師排開大大小小的瓶子,術士取出石頭、粉劑和萎縮變黑的肉塊,看起來像曬幹的動物心髒。我在痛苦呻吟的水手之間走動,尋找你,同時又不想真的在這裏看見你的臉。
屍體也被擡上岸了,放在樹叢後面,臉上蓋着椰葉。我鼓起勇氣到那邊去看了,也沒有你,我松了一口氣,踩着血跡斑斑的濕沙走向碼頭。小雨下了起來,也許下了好一陣子了,但我以為那是黏濕的海霧。最後一艘船回來了,吃水那麽深,海浪已經湧上了甲板。還活着的槳手都棄船了,只得靠纜繩和許多雙手臂把船拖到便于修理的位置。你就在那裏,纜繩纏在手臂上,跟着號子拉拽那艘戰船,并不比拽動擱淺的鯨魚更容易。我在齊腰深的海水裏跋涉,半跑半游到你身邊,也抓住了繩子。你看了我一眼,笑了笑,目光回到纜繩上。
這比想象中難。水底的沙子并不提供良好的着力點,海浪毫無幫助,像拳頭一樣打過來,令人站立不穩。船看起來完全沒有移動的跡象,然後,極為緩慢地,在我覺察不到的時候,海水退到了我的髋部,然後到膝蓋。繩子磨破了我的手掌,最終我的腳離開了海水,踩進濕沙子裏,然後是幹沙子。水手把纜繩系緊在木樁上,我松了手,原地坐到沙灘上,長長地呼了口氣。你在我旁邊躺下來,手臂攤開,閉上眼睛。你的頭發裏有碎木頭,裂口尖銳。我記得你是穿着收獲節的鮮豔服裝到戰船上去的,現在那件上衣綁在腰間,流蘇染着血跡,不過你身上沒有傷口。我伸手幫你拍掉木頭碎片,你睜開眼睛,抓住我的手指,用力攥了一下,放開。
我問你這是否算一場勝利。
你坐了起來,看向冒煙的船只,許久,收回目光,搖搖頭。
确實不算。清點損失花了三天,我把議事會的結論原樣抄進信裏,塞進瓶子,讓海豚送回伊坎島。回港的船裏,幾乎每一艘都需要修理,其中有一半已經無法再下水了,只得拆除,木板拿去當柴火,鐵制品送到鐵匠那裏,重新鍛造,用到別的船上。沒有回來的船裏,兩艘沉沒,一艘燒毀,慶幸的是大部分船員都逃生了,打撈屍體的計劃到我送出海豚的時候還沒有敲定。
我陪你參加了葬禮。死者裏有你的鄰居,也有你自小一起長大的朋友。我寫了“陪”這個詞,因為你的語言并不區分“受到邀請,作為某人的自然延伸到場”和“與某人共同到場”。在葬禮上,我其實是屬于第二種情況。一個緊張的觀察者,一個真正的局外人,站在人群外緣,時刻留意人們在做什麽,匆忙模仿。伊坎島上不存在類似的儀式,我們當然會和死者告別,但最終的“葬禮”是火山、死者和祭師三者之間的事,家人并不參與。除了祭師,誰都不知道火山口到底是怎樣的,我們也不被允許探聽這件事,不過大多數人對此也并不好奇。
也許我們可以這樣形容:在我的母島上,死亡是“私人”的。而在大島上,死亡是“群體”的,村民陪伴(上述第一種“陪”)死者一起到達“安眠之島”——這并不是什麽詩意的代稱,而是專有名詞,沒有人教我,我是從語法結構推斷出來的。人們需要走過潮間帶,才能爬上這座具有詩歌般名字的墓地。山坡上雜亂地生長着麥子、果樹、木薯和甘蔗,我以為是某種天然的意外,後來才發現是有意的。在大島,種子和人一同下葬,除了次年春天破土的小苗之外,墓穴沒有其他标記物。種子類型由近親決定,有人會選死者生前喜愛的水果,大多數人選谷物種子。要是死者沒有活着的近親,那就都撒一把小麥種子。
詩歌是葬禮的主角。人們從挖掘墓穴開始合唱,聲音輕柔,歌詞在六句之後開始重複,我聽了兩遍,終于能怯怯地跟唱。播下種子之後又換了一首歌,我更喜歡這首,半是因為它更短一些,半是因為它的主題是種子本身。如果說上一首歌談論死亡,那這一首談論的就是生命。種子在黑暗中蘇醒,生長,晴天接着海風接着雨水,果實或者麥粒落地,回到黑暗裏,等待下一次破土。最後一段副歌結束,葬禮也結束了,人們悄聲交談,互相擁抱,額頭或者臉頰相貼,分享多餘的水果和烤堅果,然後陸續離開。我站在原地,看着你的背影,直到周圍差不多沒人了,才慢慢走過去,盯着腳下,試着不發出任何聲音,不過你很快就察覺了,轉過身。我握住你伸出來的手,你把我拉過去,貼了貼我的臉頰,問我是否介意陪你在這裏多留一會兒。
當然你在問之前就知道答案了。
我們坐在一叢黑莓旁邊,因為我記得灌木的氣味。你給我講你的朋友,都是瑣碎的細節,所以我不太能想起來了。和你的敘事能力無關,也不是因為我覺得你的朋友不重要。很可能是因為我終于吻了你,于是這個時刻單獨膨脹起來,像風暴潮一樣沖垮了其他回憶。人的回憶畢竟不同于記錄小麥收成,不但不講究年份和數量精确,還時常互相重疊,擠壓,變形。要是複述出來,誤差就更明顯,想象把濕泥壓進一個滿是不規則尖角和彎曲管道的模子裏,表面看起來也許平整,但不可能完全貼合。語言就是這樣一個不可靠的模子,但總比沒有好。即使在此刻,坐在這裏,拿着筆,作為這張紙的獨裁者,我仍然擔心這不是最好的敘述方式。我反複翻閱前面的段落,思考這個故事是否存在更好的講法。
結論:沒有。我是一個記錄者,不是詩人,我沒有觀衆需要取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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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地裏的谷物和漿果激起了不合時宜的好奇心,我當時就想問你,采摘墓地裏的食物是不是一種禁忌?如果是,在饑荒的情況下能打破嗎?囿于氣氛,我始終沒有開口。沒想到隔了這麽些年,在目前藏身的石屋裏,我找到了答案。根據成書于八十六個夏天之前的《群島游記》,大島居民習慣把過世的親屬埋葬在自家耕種的甘蔗地或者麥田裏,如果不擁有田産,那就沉入漁場。在這裏作者還用更小的字體加了一句注釋:“除漁民和術士外,大島居民均擁有田産”。因此我推斷撒播種子的習俗就是這麽演變來的,在未被記錄的過去某一刻,很可能因為瘟疫,某個議事長決定所有屍體都要移到潮間帶之外的小島上。逝者不再被允許在果園和田地裏安眠,人們于是把谷物和果樹帶到他們身邊。這麽看來,安眠之島上的作物并不附帶詛咒和禁忌。我敢打賭你不知道這段歷史,我特意謄抄在另一張紙上,等我們再次見面,我要給你講一遍。
北方士兵的屍體也被撈了起來,沒人樂意把它們拖上岸,于是堆在被匆忙遺棄的戰船裏。因為不知道這些人信仰什麽,議事會請來一位灰頭發的術士,這人很多個夏天前就定居在大島,剛聞到一點點巫術入罪的氣味就逃出了北方。議事會委托他舉行“任何恰當的儀式”,只要能“安撫亡魂”就行。于是人們在岸上遠望這個術士劃着舢板出去,用樹枝抽打海水,然後沖戰船揮舞濕淋淋的樹枝,風偶爾會吹來他吟唱的聲音,不過誰都聽不明白唱的是什麽。最後,據當時在場的人描述,火舌突然在樹枝末梢蹿起,飄動着,仿佛擁有意志,纏上了損毀的戰船,以巫術火焰才有的速度蔓延開來,吞噬了整艘船和裏面的屍體。
我們沒有親眼看到這一幕,我們忙于親吻和做愛。抱歉,我能想象到你讀到這裏皺起眉頭,“做愛”是一個很少落于書面的詞,人們不介意口頭直說,實際也熱衷于這麽做,不過體面的詩人一般都選擇另尋委婉的替代詞。前面寫了一整段關于墓地的歷史考證,我想大概也是為了推遲使用這個熱乎乎、濕淋淋的動詞。總之,那是我們的第一次,在孤獨的小島上,被簌簌作響的生命包圍,滾了一身泥土和枯黃草屑。和我想象的不一樣,和你想象的也不一樣,不過我們都承認這比想象中更好,因為這是真的,而且,自此之後,它是可以重複的。
傍晚,海水悄悄地、陰險地湧上潮間帶,我們和浪頭賽跑,水花四濺。等我們氣喘籲籲地到達另一邊,水已經從腳踝漫到胸口,安眠之島萎縮成嶙峋的陰影,孤零零地蜷縮在昏暗的海水之中。我們走在搖晃的樹影裏,總是忍不住停下來接吻。路過碼頭的時候,燃燒的戰船即将沉沒,只剩一小截翹在水面上,看不清是船頭還是船尾,火焰在洶湧而來的黑暗裏虛弱地晃動。我和你停下腳步,互相依偎着,注視着那點火光,直到它湮滅在海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