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31-34頁
“我能問一個習俗問題嗎?”
你是這麽說的,而且挑了我剛剛醒來的時候問,大概覺得自己相當巧妙,沒有預料到我其實早就在等這個問題。伊坎島的水手們簡單稱之為“那個問題”,凡是有了島外的情人,都躲不開。在其他貿易島嶼的想象中,伊坎島上居住着一群毫無羞恥感、胡亂交配的野兔。因此,“那個問題”總會浮出水面,以各種不同的形式,在各種不同的場合,用各種不同的措辭,但問題本質是一樣的。而你選擇為它搭建的框架是“習俗問題”。
我請你随便問。
你從科摩蘭爸爸說起,稱贊他的口才,然後小心翼翼地問我的其他父親和母親是怎樣的人,再進一步探聽他們“如何相處”,順便為你的好奇道歉,聲稱你不能确定這些問題是否恰當,盡管你聽過很多關于伊坎島習俗的傳言,但你當然并不全部相信。
我板着臉,希望擺出耐心然而不太感興趣的樣子,最後還是忍不住對着枕頭發笑,幾乎停不下來。你馬上不說話了,坐在那裏,皺起眉,可能是困惑,但我覺得主要是難堪。你察覺到自己的戰術失敗了,但又不知道錯在哪句話。我想早點結束你的尴尬,不過也想讓你繼續尴尬一會。最後你發出介于笑和呻吟之間的奇怪聲音,揉着紅透了的耳朵。
我問你是不是想打探我有沒有其他情人。你短暫閉上眼睛,露出不慎踩到尖銳碎石的表情,點了點頭。
“而且。”我繼續說,“你擔心我不知道哪天會找來五個漂亮的水手,到這張床上來加入我們。”
“我沒有這麽想過。”
“沒有想過漂亮水手,還是沒有想過加入的部分?”
“都沒有。”
至少有想過水手的部分,我猜。我自己就有想過,在我剛剛明白性是怎麽一回事的時候,面目模糊的裸體水手是我最喜歡的幻想,有時候這位水手膚色黝黑,有時候擁有一頭灰色長發,取決于我的心情。可能這就是為什麽我在伊坎島上沒有值得提起的情人,即使是年紀相仿的海商裏,也沒有人和我共享那種對島外世界的好奇——這在大島居民聽來想必非常奇怪,一個人既然選擇成為水手,那無論如何會有一絲冒險精神?對大海和随之而來的未知事物有那麽一點向往之心?
把航海和冒險精神聯系起來是典型的大島想法,出自長期受到敘事詩滋養的頭腦。對伊坎島人來說,大海和農田區別不大,換句話說,大海只是一種特殊的農田,一種謀生方式,不比其他謀生方式更好,也沒有更差。水手們訓練海豚,記錄風向和季節性洋流,并不是為了探索,純粹是為了取得我們自己不能生産的商品:北方諸島的毛皮和金屬,大島的豐盛農産品,南方人飼養的聰明鹦鹉,諸如此類。得到之後他們就滿足了,完全不想往更遠的地方航行,外來商品也不太會改變他們原來的生活方式。這種對探索的冷漠也顯現在語言上,大多數人能說兩到三種外島方言,不過只願意學到能談價錢的程度。我對詩歌和語言的熱情純屬巧合,如果沒有努爾媽媽,或者沒有你,這種興趣就會早早萎蔫。
要是科摩蘭爸爸年輕二十歲,也許能成為我的理想情人範例。不過我沒有把這個想法告訴你,免得加強原本已經有的誤會。伊坎島人并不是瘋狂交配的兔子,我這麽向你解釋,如果你不願意增加情人,那我也不願意。伊坎島上也存在只有一對情人的家庭,盡管非常少見,我自己并沒有見過這樣的家庭,但我的依達媽媽還很小的時候,她的鄰居就是這樣的,一個母親和一個父親,他們生了一對雙胞胎,于是神廟接走了他們的孩子。這對祭師後來被派到南方群島,供奉叢林某處一個小小的祭壇。
你看,其實沒有成文的規定,更像是一份協議。人們如果想增删條款,需要得到所有簽署者的同意,有時候實在無法達成共識,有人可能會退出談判。協議的內容大體相似,但細項不會完全一樣,這不難理解,即使出售同一個品種的鹦鹉,南方群島和我們談的條件,肯定和你們談的條件不一樣。
“可是。”你問,“人們不會嫉妒嗎?”
嫉妒誰?你說這句話的潛在邏輯是,愛可以通過某種方式衡量,就像論勺出售的昂貴墨水。誰發現少了一勺,就該回到小販的攤位那裏抗議,直到拿回應得的貨品為止。但實際上人們願意給出和願意接受的愛都不一樣,我的辛塔爸爸每時每刻都喜歡和任意一個配偶或者孩子呆在一起,但科摩蘭爸爸一年裏有超過一半時間在海上,努爾媽媽更喜歡和書籍共處,普西娅媽媽不吝惜擁抱和親吻,不過沒有興趣講睡前故事。他們就和其他父母一樣照顧孩子,偶爾争執,和好,談論鄰居,計算今年的收成,等我們睡着之後鎖起卧室門做愛,以為我們都聽不見。他們應該如何嫉妒?從哪個人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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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如果我說,我只想獨占你,而你也同意,這就是有效的條款?”
“是的。”我回答,“除非我找到五個比你更好看的水手。”
“祝你好運。”你拖長聲音說,湊過來吻我的鼻子,終于消化了這個笑話。
你不是唯一一個問我“習俗問題”的人,不過肯定是最有禮貌的那一個。有一晚我被敲門聲吵醒,外面是兩個陌生人,看起來都喝了太多蒸餾酒,口齒不清地邀請我上床,在我拒絕之後又重複了一次同樣的問題,仿佛我只是沒聽清,而不是沒興趣。其中一個陌生人擋住了門,他的左邊顴骨紋着一只小小的海螺,他問“為什麽不?”,然後又說,“你這種人不都喜歡熱鬧的卧室嗎?”
我不知道哪一樣激起了我的怒火,是他的語氣,還是“你這種人”這個措辭。我抓起靠在門邊牆上的長矛,指着“海螺”的鼻子,說我很樂意用長矛來操他。那兩個人顯然吓到了,不一定是因為武器,更有可能是粗俗言辭。我發現人們被島外人用死亡或者性暴力威脅的時候總是十分驚訝,他們不該驚訝的,所有人,不管說的是什麽語言,侮辱他人的方式都只有這麽幾種。
我摔上了門,帶着長矛爬回石屋二樓。要是你曾經在任何地方聽說過關于我如何野蠻的流言,那很可能是來自那一晚。也有一個傳言說我用長矛刺穿了“海螺”的睾丸,那是假的,但我不介意人們相信那是真的。
意料之外,我們又去了一次南方群島。我其實沒有理由去,不過我實在很想再看一次山丘一般巨大的老樹和發光的白色蜜蜂,于是打着觀察的幌子,跟着你上了船。旅程目的并不令人愉快,你和你的父親是去求援的,大島艦隊的損毀情況如此嚴重,要是北方人決定趁這個時候發起襲擊,完全有可能半天之內占領整個島。大島需要南方酋長的艦隊,哪怕只是租借一個冬天也好。而且,根據新的協議,他們理應提供幫助。
在海上的第二晚,那個夢又來了。
我始終沒有搞清楚是什麽誘發這個夢。即使是後來,祭師們查閱了一切能查閱的書,逼迫我忍受了種種冗長的降神儀式,甚至讓我在神廟的水池裏泡了半天之後,他們得到的問題反而比答案更多。我唯一能确定的是這和我自己的心情和意志無關,不管我感到快樂,抑郁,無聊還是焦躁,這個夢都會來。但要是我閉着眼睛祈求它降臨,它往往會躲着我,讓我在混亂的零散思緒裏浮沉一晚。藍藻,我曾經的學徒朋友,猜測這和岩漿有關,離火山越近,就越有可能經歷噩夢,但這無法解釋我為什麽在南方的叢林裏也一遍遍夢見血海,在所有貿易島裏,南方諸島是離火山最遠的,不僅是最大的那座,而是離任何叫得上名字的火山都遠。她的另一個想法是,既然圖法也出現在夢中,那他估計就是觸發因素?可是這也說不通,有時候我們做愛之後入睡,夢裏卻沒有你,有時候我獨自睡在伊坎島的家裏,在夢中你卻和我并肩站在一起。偶爾,祭師也出現在夢境裏,有一次甚至出現了普西娅媽媽。最後我們猜想,也許這和旅途有關,出海,或者計劃出海,都有可能令我夢見火山。盡管這也不能解釋為什麽我在回程時完全沒做這個夢,但我們也沒有更好的解答了。
這一次在夢裏,我就是獨自一人,而且離火山口更近了一些。地面隆隆震動,好像站在一頭随時會翻身的巨鯨背上。火山口看起來就像倒置的龐大煙囪,深處有閃動的濕潤紅光,假如跳下去,不知道要多久才會摔進岩漿裏。又一陣震顫撼動了整座山,我後退了兩步,這才發現不遠處有張平坦的石桌,橢圓形,架在一塊低矮的火成岩上,打磨光滑,足夠并排躺下四個人。也許這就是祭師們臨時放置屍體的地方,舉行葬禮儀式之後,裹着梭織布的遺體才會被推進火山永不閉上的嘴裏。石桌邊緣的浮雕也許曾經精細美麗,但現在已經磨損得看不出是海浪還是火焰。我試探着伸手觸碰雕刻,手指甚至能感覺到細小的裂痕。
某種尖細的聲音随着火山震動,也許響了很久了,但一直和別的噪音混在一起。就在我留意到之後,這聲音越來越明顯,從其他噪音之中脫離,聽起來竟然像海豚的哨音,而且來自火山深處。我走向火山口——準确來說是“爬向”,地震太過強烈,根本站不穩。從手掌到膝蓋都能感覺到岩石的溫熱,好像觸摸一個人發着高燒的軀體。我緩慢蠕動到邊緣,探頭往下看。
哨音變成了尖嘯,我下意識地捂住耳朵,但這個舉動在夢中毫無作用,嘯叫聲就在我的顱骨裏面回蕩。岩石變成了松軟的黑色沙子,整塊崩塌,裹着我墜向黑暗深處搏動的紅光。然後。
那并不是火山,我發現
我看見一個
然後我懸浮在海水裏,但我能呼吸,我能看見上升的氣泡,能感覺到水的阻力。在我面前的是一條由岩漿形成的鯨魚,同樣浮在昏暗的海水裏,幽暗的紅光照亮了周圍的魚群和快速下沉的岩石碎片。魚群看起來并不驚慌,只有在血紅鯨尾擺動的時候懶洋洋地散開,很快又聚集回去,無數鱗片映着火光。
岩漿鯨魚的眼睛轉向我,它的眼睛是一個被烈焰包裹的黑色石球。它張開嘴,岩漿順着鯨須滴落。魚群仍然沒有逃跑,我也并不感到害怕,我向前游去,伸出手,碰到了汩汩流動的岩漿。
我在小艙室裏醒來,衣服和枕頭浸透汗水,右手疼痛不已,仿佛連骨頭都熔化了。我坐起來,發着抖,在灰暗晨光裏打量雙手,皮膚、指甲和關節完好無損,什麽痕跡都沒有。我一動不動地呆在原處,直到你來敲門,問我為什麽沒有去吃早餐。我換上幹淨的衣服,打開門,聲稱我睡過頭了。你沒有多問,塞給我一個蘋果,語氣輕松地聊着不知道什麽,我沒有聽,我還在想鯨魚燃燒的眼睛,我明白我必須去和祭師談談這件事了。
這就是為什麽船靠岸之後我沒有和你一起去見酋長,我不是不想告訴你,而是不知道該怎麽描述。噩夢?海裏的着火鯨魚?你不會明白的,至少當時不能。我看着你們走上通往酋長住處的吊橋,轉身鑽進叢林,詢問路上遇到的每一個人,直到狹窄的林間小路把我帶到一個石頭祭壇前面。祭壇布滿苔藓,但是石碗裏的水新鮮清澈,放着三四塊火山玻璃。
神廟簡陋,一眼看上去更像覆蓋着野草的山洞。我遲疑着站在門前,祭師看見了我,站起來,在神廟裏面的黑暗之中,我只能看清法袍鮮紅的上半截,下半截和陰影融在一起,祭師的頭看起來就像架在火上,飄在半空中。
“噩夢。”我說。
兩個祭師點點頭,都沒有說話,左邊那位做了個邀請的手勢。我呼了一口氣,踏進散發着潮氣的陰影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