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35-37頁

我先講了鯨魚,不是個好選擇,其實應該先說火山口的,因為祭師顯然不覺得岩漿巨鯨是什麽值得令人警惕的預兆。我中途停下來喝水,還沒表示說完,他們就已經取出一小包混合了幹燥香料的碎蔗糖,安慰我這不是噩夢,盡管岩漿、鯨魚和魚群同時出現在夢裏很罕見,但哪一個都不是兇兆,很可能只是因為旅途辛勞。去取一點溫泉水,喝掉這包香甜草藥,明天就會感覺良好。

我問火山口又有什麽含義。

兩個祭師盯着我,好像這才醒了過來。那是一對雙胞胎兄妹,或者姐弟,看起來大概比我的父母們年長十歲,不僅顴骨和鼻子的弧度一模一樣,連眼角細紋的走向也極為相似。最後還是左邊那個先開口,我暗自認定那是姐姐。

“說說你看見的火山口。”

于是我把我能記起來的都說了,女祭師只打斷了我一次,盤問那張石桌的細節,問我有沒有意外偷聽過任何祭師談論葬禮。我說沒有,這是實話,除祭師和學徒之外的人不應該得知葬禮的儀式,甚至不應該提起。盡管好幾個以前的學徒、現在的祭師是我的朋友,但他們從不在我面前談起我不該知道的事,更別提葬禮儀式。神廟藏書室有些書是不允許翻閱的,鎖在雕刻着火焰的木盒裏,努爾媽媽也沒有鑰匙,據她所說,她一次都沒有見過那裏面的書,祭師需要那些書的時候,總是把木盒整個帶走,一兩天之後又整個搬回來,放到原處。可以想象那裏面記載着安魂禱文或者儀式所需供品一類的事情,如果不打昏祭師,搶走鑰匙,根本就看不到。而且“打昏”的前提是人們确切知道鑰匙在哪一個祭師身上。

“你能用你和你家人的信譽擔保,你從沒有聽任何一個神職人員描述過火山口嗎?而且你明白,要是你在火山的祭師面前撒謊,火山會令你的田地荒蕪,令魚群永不靠近你的漁場?”右手邊的男祭師說,那位雙胞胎弟弟。

我當然敢這麽擔保,而且我對他們的反複質疑已經不耐煩了。

“我們好像沒有問你的名字,你是……?”

*書面的記憶*,我回答,*但是小時候,我曾經叫梭子魚*。

“裴加南,你的父母裏碰巧有哪一個是術士嗎?”

沒有。

“巫醫?”

也沒有。

“我猜你也不熟悉你的祖父母?”

的确不熟悉。“祖父母”這個單詞在你的語言裏才存在,對我們來說,這叫“前父母”。是一個寬泛的統稱,不僅指代父母的父母,也用來稱呼祖父母的父母,還有祖父母的父母的父母,以及所有曾經和我們共享同一株生命之樹的人。我只知道裏拉爸爸的其中一位母親是海豚馴養人,因為爸爸自己講過小時候被過分熱情的海豚拖到外海,差點淹死的事。除此之外的我沒有印象,有些在我出生前已經去世,另外一些,也許我的某位父母曾經趁着收獲節去拜訪,但從來不帶上我和我的兄弟姐妹。也許大島居民又會認為我們“冷漠”,可是我們并不讨厭我們的前父母,他們對我們也沒有什麽想法,只不過我們分屬兩個不同的家庭,可以互相拜訪,但不拜訪才是常态。

兩位祭師甚至要求試驗我的魔法天賦,但我根本沒有。我無法把熏香爐的煙霧變成煙霧以外的形态,從未見過鬼魂,從未預測過任何人的死亡,從未在靠近火山的時候産生幻覺或者倒地抽搐。他們搬出了一塊像半個椰殼那麽大的火山玻璃,問我在裏面看到了什麽,我只看見了黑色礦石,邊緣比較薄,所以是半透明的,好像凝固的煙霧,中心不透光,一面弧形的黑色鏡子,把我的臉拉扯成奇怪的形狀。*有沒有火光?*沒有。*聽到什麽不尋常的聲音嗎?*沒有。*那麽,能看見白色的霧狀物嗎?*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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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最後,這兩位神職人員變得比我更困惑,敦促我盡快回到伊坎島去,尋求更年長的祭師的幫助。

我嘴上說“我會的”,但心裏明白我短期內不會回去,因為我不想。我離開了那座覆蓋着苔藓和野草的頹敗神廟,手裏抓着那包草藥茶。我必須承認我考慮過把它丢掉,但最後還是抱着“也許有用?”的微弱希望,爬上最近的吊橋,向我遇到的第一個行人詢問溫泉的方向。

你傍晚才出現在我的樹屋裏,那時候我已經把老樹這一側的樹屋都探索了一遍。它們比地面上的房屋要小,基座深深嵌進樹身裏,像是和老樹長在一起。人們很容易辨別古舊的樹屋,它們更靠近地面,也許和吊橋一樣古老。不聲不響生長的樹幹幾乎把它們完整吞沒了,只剩下一截凸出的屋檐,和鑲在樹身上的窗戶還清晰可辨。

樹屋裏面的陳設都是一樣的,床,椅子,寫字臺,一個空木箱。窗戶外面挂着鈴铛,不知道是裝飾,還是召喚什麽東西的工具,我試着搖了搖,什麽都沒發生,沒有人出現,也沒有(像我幻想的那樣)飛來整群鹦鹉。

“那是用來幹什麽的?”你問,剛剛察覺到鈴铛。

我說我完全不知道,然後詢問和酋長的會議進行得如何。

“還不錯,我們得到了一些船。至于這個‘一些’具體是多少,也許再過兩天才知道。我沒有當着酋長的面說,但我覺得他其實害怕了。他也許沒有想過北方人的艦隊能造成這麽大的破壞,老實說,我們也沒有。我以為我們至少。”你打了個模棱兩可的手勢,沒有說下去,走到窗邊,撥弄那串用途不明的小鈴铛。

至少什麽?至少能給北方人沉重的打擊,就像他們給大島那樣?至少不需要到酋長面前乞求幫助?你始終沒有補全那句話,我也沒有追問。你聲稱你馬上就要走了,必須回到你的樹屋去,随時會有人找你商讨艦隊的事。我說我稍後也打算出門,看看今晚有沒有詩人表演。

我們最後都沒有做到以上的任何一項。用于“短暫道別”的親吻越拖越長,最後我們倒在床上,并且在那裏待了很久。我醒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小鈴铛在風中碰出柔和的“叮鈴”,可能真的是某種裝飾,或者招來好運的小物件,并沒有什麽明确的功能。你睡得很沉,身上什麽都沒有蓋。即使在冬天,而且是夜晚,叢林的氣溫感覺仍然和伊坎島的盛夏一樣,有風的地方足夠涼爽,但是稍微活動一下就渾身是汗。你趴着睡,左腿伸直,右腿屈起,月光照亮了你赤裸的臀部、左半邊的背和肩膀,不過臉卻在陰影裏。我盯着肌肉的起伏曲線看了很久,仍然驚訝于我能有如此美麗的情人,然後湊過去吻你的肩膀,你并沒有醒來。

我還記得外面有貓頭鷹的聲音,樹葉簌簌作響,還有難以解釋的低沉嗚嗚聲,不知道是遠處的狼,還是老樹本身也會發出聲響。有些巫醫聲稱他們能和老樹溝通,通過她的(自然,這些巫醫認為老樹是一位“她”)龐大根系獲知土地深處發生的事,預測來年的水果收成,甚至窺視整個部落的未來,不過從來沒有書面證據表明有任何巫醫成功預見了未來。我輕輕推開你的手臂,盡量安靜地下床,走到樹屋外面,站在環繞樹身的木樓梯上。除了貓頭鷹,沒有別的眼睛留意到我,所以我沒有穿衣服,赤身裸體地站在壁壘一般的樹幹前面。我試着把手放上去,樹皮粗糙,有樹瘤的地方鼓脹起來,令人聯想到沒有完全握緊的拳頭,或者畸形的心髒。我把耳朵貼上去,整個人緊挨着樹幹,閉上眼睛,等待啓示降臨。

什麽都沒有,連風也停了,叢林随之安靜下來,某條小溪的淙淙水聲于是變得清晰了。貓頭鷹互相呼喚,不知道什麽蟲在漆黑的灌木深處發出高亢的鳴叫,聽起來像即将崩斷的琴弦。螞蟻爬到我身上,我後退了兩步,滑稽地蹦跳着,拍打手臂、大腿、胸口和肚子。這簡直就像老樹開的玩笑。我躲回樹屋裏,摸黑找到水罐,草草沖洗我認為螞蟻爬過的地方,擦幹,爬回床上。你在睡夢中翻了個身,仰躺着。我閉上眼睛,數着你的呼吸。我已經準備好再和散發出幽暗紅光的鯨魚相遇,但夢沒有再來,也許和祭師給的草藥甜茶有一點關系,也許根本沒有。

鹦鹉清晨闖進來,但吵醒我的并不是它們的叫聲,而是這群長着羽毛的小型盜賊居然設法解開了綁緊行李的繩子,把裝着火山玻璃的小布袋拖了出來,石頭嘩啦掉了一地,受到驚吓的鹦鹉紛紛飛逃,碰翻了水罐,它也摔碎了。我坐在床上,頭暈,眼睛幹澀,過了好久才從水跡、陶土碎片和開着口的布袋裏大概推斷出發生了什麽事。你已經不見了,在桌子上留了幾個水果,全都被鹦鹉先享用了,啄得不成樣子。

我沒有再去叢林裏的神廟,拜訪祭師之後的第三天,大島船隊起錨離開,比來的時候多了十艘戰船,連同來自四個不同部落的水手,足夠應付冬季可能出現的小型侵擾。如果一切順利,夏天來的時候,受損的戰船應該都修理好了,新的也将會下水。我和你為冬天和下一個夏天做計劃,完全忘記我只是一個短暫借住的訪客。一天早上我去喂海豚的時候,發現之前送出去的那只回來了,我取下瓶子,把魚肉倒進水裏,讓它們自己搶食。瓶子裏裝着的是薄木片,每當祭師不想為不重要的信息浪費紙張,就會用木片代替。信息很短,也很簡單:我必須馬上帶着海豚返回伊坎島。沒有給出理由,但我猜多半是因為叢林裏的雙胞胎姐弟把我的夢告訴了島上的祭師。

現在你知道我為什麽忽然被要求離開了,當時我的解釋含糊不清,就是因為缺了“噩夢”這一小塊碎片。沒有船來接我,我自己劃皮艇離開,兩條海豚綁在船頭,它們能幫我節省一些力氣,但整個航程主要還是靠我的手臂。你送我到碼頭去,問我是不是很快會回來。

*是的*,我回答。

想想看,圖法,你時常嘲笑敘事詩缺少新意,結局容易預測。輪到我們自己,其實也并沒有多少“新意”。在任何一篇敘事詩裏,要是出現了類似的對白,人們就差不多确定主角不會得到他們希冀的東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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