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38-40頁
這其實是我第二次造訪我目前寄居的這個小岩島,這個屬于古籍的小型庇護所。第一次來之前,我甚至不知道茫茫大海裏存在着這樣的地方。
“你本來就不應該知道的。”藍藻說。她當然有一個屬于祭師的名字,但我還是更習慣叫她藍藻,就像她和她的妹妹仍然稱呼我“梭子魚”一樣。“只有各個島的神職人員和學者知道方位,而且那裏是一個中立地帶。”
“什麽地帶?”她用的是一個不太常見的北方方言詞彙。
中立。她用伊坎島方言說了一遍,然後,像是怕我聽不懂自己的母語似的,又用大島的語言重複了一遍。小島上最老的那個地下室是在“雪狼”國王當權期間偷偷修建的,北方諸島的術士得到宮廷牧師的協助,把書籍藏在裝魚的木箱裏運出來,免得遭到毀壞。戰争結束之後,他們不僅沒有把書籍送回去,反而搬來了更多。消息粘附在謹慎壓低的聲音裏,在小紙條上,在緊閉的門後面,緩慢地傳遍了各種神廟、繕寫室、禮拜堂、巫醫帳篷和藏書室。一個地下室擴展成兩個,三個,六個,加建了露出地面的石砌房屋。脆弱而珍貴的手抄本從各個島嶼往這裏彙集,一套編號歸檔系統建立了,繕寫室和卧室出現了,随後有人考慮到需要開辟儲藏食物和烹饪的空間,再來就是過冬的物資,一切都變得舒适之後,不知道誰帶來了棋盤和骰子,堆在櫃子顯眼處,從磨損程度看來,經常有人玩。我第一次到達小島的時候,天窗是最新的改良,為了節省照明用的鯨油,嵌上了清澈得仿佛不存在的玻璃,這種玻璃只有北方群島能燒制,其他工作坊的産物總有這樣或那樣的雜質。現在我很擔心它意外損壞,這片玻璃已經成為了遺跡,來自一個死去的世界,無法更新,不可替換。
注意前文使用的形容詞是“中立的”,而不是“秘密的”。一部分國王、酋長和議事長知道有這麽個小倉庫存在,雖然不清楚确切位置。如果他們一定要問,是能夠輕松得到答案的,不過他們其實不關心,就讓那些藏在繕寫室的寄居蟹擺弄他們的禱文和詩歌吧,反正也影響不了什麽。小岩島沒有名字,在信件和對話中談到它的時候,不免會出一些指代上的誤會,令人一時分不清“小島”指的是籠統的小型島嶼,還是那個作為智慧聖殿的孤單岩島。我最喜歡北方人給它的代稱,字面直譯成大島的語言就是“雷鳥栖息地”,在他們的宗教裏,雷鳥代表了隐而不宣的智慧。
啓程去“雷鳥栖息地”之前,我僅僅在家裏住了一晚。離開大島港口之後,我奮力劃了兩晝夜的船,海豚在第三個清晨拖着皮艇順利通過火山帶。伊坎島的輪廓中午時分出現在遠方,到了下午,我終于解開海豚,獨自劃完剩下的距離,把皮艇拖上了沙灘。我在那裏站了一會,說不清楚自己在等什麽,也許期待着有人來歡迎我,也許是想觀察母島有沒有什麽不同。那片海灘,還有樹叢後面的低矮小屋,看起來和我離開的時候一模一樣,對此我居然有些失望,我離開了這麽久,島上應該有一點變化才對——我不知道別人有沒有這樣的想法,我猜這其實也算一種自負,憑什麽一座島嶼會因為我的缺席而産生變化?
家裏的門半開着,我最小的妹妹紅鲷魚在前院的泥地裏和狗滾成一團,我沒有見過這只小狗,應該是最近才養的。狗最先察覺到我,打了個滾,站起來,一邊吠叫一邊後退。紅鲷魚擡起頭,眼睛圓睜,有那麽一會兒我擔心她不認得我,但她很快跑了過來,雙臂抱住我的腰。我把她抱起來,走進房子裏去。
看見我的時候,家裏的一切都靜止了一瞬間。突然之間我就被掩埋在擁抱和親吻之下,不知道哪位爸爸把小麥粉蹭到我臉上,衣服上的棕色湯汁也不知道來自哪位媽媽的手。他們同時問我問題,我不知道該先回應哪一個。妹妹把我拉到餐桌邊,指揮我坐下,努爾媽媽讓所有人安靜下來,摸了摸我的臉,說他們不知道我要回來,不然就會為我做甜食。
祭師們的信來得很突然。我回答,沒有多說什麽。他們問我是否還需要到大島去,如果是,什麽時候走。這我也只能誠實回答我不知道。我原本希望能見到科摩蘭爸爸,但他不在,毫不意外,據說是被派往某個偏遠的貿易站,采購神廟要用的熏香原料。
那天晚上我睡在我兒時的卧室裏,盡管我有自己的木屋,和其他尚未組建家庭的成年人一樣。但我離開太久了,努爾媽媽告訴我,木屋的屋頂在去年夏天的豪雨之中坍塌了,野草已經侵占了所有陽光能照到的地方。我的父親們幫我把裏面的私人物品取了回來,但沒有修理屋頂——當然沒有,那是我一個人的責任。
舊卧室在我離家之後變成了堆放雜物的地方,而且都是笨重的物件。壞掉的織布機完全擋住了窗戶,我得跨過很多箱子和木桶才能到床上去。那張床比我記憶中小,草席有一股久未使用而産生的沉悶氣味。不像四處都是火把的大島,家裏的夜晚提供堅實的、難以穿透的黑暗。于是我沒有吹熄蠟燭,躺在那裏,看着跳動的影子和瘦小燭焰。
睡眠和岩漿巨鯨一起到達。
這一次它不在漆黑的海水裏,而是漂浮在霧氣之中,棱角尖銳的黑色山峰不時刺穿霧氣,又重新被遮蓋。我發現我自己站在神廟入口,在狹窄的山路盡頭,背後是堅壁一般的火成岩,前面是填滿白霧的懸崖。鯨魚在半空之中浮沉,仿佛沒有重量,鳍和尾巴懶洋洋地擺動。岩漿從它身上滴落,迅速冷卻成水滴狀的火山玻璃,墜向湧動的雲霧。
*你是誰?*我問,不是用聲音,我的想法回蕩在這山谷之中,不需要開口,*你是什麽?你想要什麽?*
鯨魚的回答也是山谷中的回聲。沒有詞句,不是任何一種語言,更接近海浪拍打岩石的低沉轟鳴。我捂住耳朵,但這個動作毫無作用,濤聲就在我的頭骨裏面翻卷。
*唱歌*,那隆隆作響的聲音說,感覺就像被真實的海浪迎面拍打,我後退了一步,緊貼着石頭,蹲了下來,我感覺如果不靠着點什麽,就要被沖下山路,一路滾向霧蒙蒙的深淵。*唱歌,唱歌*。
Advertisement
*什麽歌?*我想,随即聽見這個想法在岩壁之間回響,*什麽歌?!*
然後我睜開眼睛,盯着牆上的光斑。天亮了,有人在輕輕敲門,雖然輕,但是非常堅持。蠟燭早已燒完,我坐在床邊,盯着不成形狀的蠟,等耳朵裏的海浪回音消退,才站起來,繞過木桶和箱子,打開門。
小狗一看見我就又開始吠叫,普西娅媽媽輕輕用腳把它推遠,告訴我祭師在門外等候,我必須馬上跟他們走。我點點頭,往卧室裏退了一步,又停住,不确定是否需要收拾行李。最後我決定應該不需要去很久,最遲今晚就會回來,于是什麽都沒有拿,關上卧室門。
這想法過于樂觀了。一整個上午,我在神廟裏接受訊問,只能以“訊問”來形容,祭師們神情嚴肅,十二個人對着我一個人,期間只提供了裝在椰殼裏的冷水和淡而無味的面餅。他們的問題就是我在叢林神廟裏聽過的那些,只不過更冗長,充滿了過分精确的細節,很像是要把我和某個無名之人的經歷做對比。但當我問“以前是不是也有人做過同樣的夢?什麽時候?最後怎樣了?”,祭師們都不回答。
下午被種種儀式占據,神廟封閉而悶熱,熏香的氣味令我困倦不堪。藍藻不停地戳我的肩膀,強迫我保持清醒。這場折磨結束在水池裏,我濕淋淋地爬出來,藍藻遞過來一件學徒穿的淺色麻布長袍,我換上了,心裏還在想晚餐時分媽媽們看見了會說什麽。就在這時,最年長的兩位祭師宣布要到碼頭去。
“為什麽?去哪裏?”我悄聲問。
“噓。”藍藻和她的妹妹同時發出聲音。
我們從山的另一側去海灘,沒有路過我的家,沒有機會和父母們說話。直到船駛離港口,藍藻才提起了那座小島,那個儲藏着智慧的中立地帶。我靠在欄杆上,看着伊坎島在海浪中遠去,然後問她覺得我的夢為什麽引起祭師的關注。
“你記得鯨魚的神話,對嗎?不是變成星星那個,是和海有關的那個,‘當它們一起歌唱,海水……’”
“我記得。”
“這個神話的任何版本都沒有提到岩漿鯨魚,我們一般認為文本裏的鯨魚就是普通的、灰色的、活着的鯨魚,但神話從不以準确性聞名。我們需要确定這不是一個……預言。”她在預言這個詞上卡了一下,好像她自己也不相信預言的存在,“別擔心,我認為不是,你對巫術的感知能力就和一條海蛞蝓差不多。”
“謝謝你。”
然後我們聊了一會戰争。她想知道大島現在怎樣了,人們有什麽想法,然後問為什麽阿圖誇國王想打仗,為什麽認為自己能贏。前兩個問題我有答案,後兩個我無法回答。我不知道為什麽,可能慘遭謀殺的其他兩個國王也不知道為什麽。也許所有戰争都是這麽開始的,只需要那麽一個人,恰好占據了某處的某個王座,喝下了浸泡着珠寶、吹捧和刀刃的毒酒,從此沉醉在勝利和征服的幻夢裏,或者陷入恐懼的冰凍深淵,看見任何會動的東西都吓得拔劍亂砍。我們常常以為,這些議事長、宮廷牧首、國王和酋長們肯定擁有其他人不能企及的深沉智慧。人們想象着,這些領袖潛入智慧之池深處,打撈出最佳方案,這個想法令人們感到安心,認為自己搭上了一艘順風的商船。但事實上戰争只是腦袋裏的一個念頭,這個腦袋也許戴着冠冕,本質上仍是一個凡人的腦袋,跟你的和我的沒有太大區別。
你會同意我的看法,但藍藻不一定會,所以我沒有告訴她。我都能猜到她的回答了,她會說“可是,祭師們知道得更多,這是肯定的”,也可能說“不一樣的,有很多聰明人幫助他們下決定”。我的思緒繞了個圈,回到預言上,于是問預言的內容是什麽,誰在多少年前記錄下來的,上一次出現的時候發生了什麽。
藍藻看着我,說,這就是我們前往小岩島的全部理由,所有那些手稿和古籍裏,或許會有那麽一個章節,一頁紙,一行字,能為我們的問題提供答案,或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