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41-43頁
但凡談及預言,特別是過往記錄下來的預言時,任何合格的學者都會提醒讀者特別小心,最好直接把每一條都當作狂想看待。預言在被記錄下來之前,通常已經經歷了多次口頭轉述,形成至少三個以上的分叉。記錄者在所有這些不同版本之間挑選時,總會帶有自己的偏好。一位祭師選擇保留的那一枝,另一位可能會選擇剪掉。而且,我們天然地希望預言成真,難免會小修小改,讓它去貼合這個或那個已發生的事件。
這并不意味着一切都不可信。一棵樹就算有再多的小枝桠,主幹還是同一個,相似的枝桠還可以互相印證。例如“冰牆”預言,開頭相差不大:一個失蹤多日的獵人從冰原歸來,聲稱目擊了難以想象的邪惡,發出“一堵冰牆将會活埋所有人”的警告之後就在痛苦中死去了。但結尾有兩個主要版本流傳下來,一個說“鐵羽毛将拯救我們”,另一個聲稱“答案是天上的火”。不難看出為什麽出現這樣的差異,在崇拜雷鳥的地區,你會聽到詩人們描述善良的雷鳥神用“鐵一般的”喙和爪子一路砸開堅冰,引領凍住的商船駛出港口。但是在信仰太陽教的島嶼上,牧師為一代又一代的教衆宣講虔誠的瑪哈妲大主教如何從天空中召來火焰,從圍困港口的厚重冰層裏燒出一條路,讓商船通過。人們有意挑選(甚至編造)最能取悅聽衆的元素來填補屬于他們自己的故事,不過主要脈絡沒有變化:獵人的臨終預警,冰封港口,“冰牆”随後被神的力量消解了。
研究和鯨魚有關的預言就更複雜一些,不是因為情節,而是因為數量。鯨魚太過常見,而且足夠龐大,令人生畏。每一個島都至少有一個涉及鯨魚的預言,根據我讀到的那一小部分文獻,鯨魚可以是好兆頭,也可能是兇兆,預示了豐裕的漁獲,也預示漁場将會廢棄,有時候是善意的神使,另外一些時候是海底惡魔的威脅。我很快就放棄了一條一條細讀,專心尋找提及“唱歌”、“歌聲”或者“音樂”的段落。
并沒有這樣的組合。不過藍藻找到了一首船歌,很舊,大約五六十個夏天以前盛行在雙子島一帶,需要兩個人以上才能唱,因為內容完全是互相調情,滿是調皮的隐喻,唱到後來就不那麽“隐喻”了,直接聊起了人的軀體,以及我們時常用于尋找快樂的那兩個部位。鯨魚就是在靠後的唱詞裏出現的,作為一種恭維,因為它的——我想我也不需要明說。
小岩島從來不是個熱鬧的地方,但我上次來的時候,還是能從各個角落感覺到生機。石牆上的塗鴉每天悄然增加,盡管我始終沒見到是哪些人在上面寫畫。繕寫室總是有人,而且大家都想搶光線最好的位置。有時候,隔着書架,你能聽見近處輕輕的腳步聲,長袍低柔的沙沙聲,一本書被取出來,翻開,帶走,或者放回原處。椅子上偶爾出現別人遺忘的披肩,随處可見蘸水筆和老式羽毛筆,都髒髒的,羽毛已經被摸得參差不齊。
而現在,只有風聲。
即使在白天,我也盡量避免走進無人的藏書室,害怕聽見自己的腳步回聲。廚房也太大了,天黑之後顯得像個海底洞穴,一個爐子的火光只能照亮一塊小角落,我匆匆煮食,然後端着鍋子匆匆逃離。最糟糕的時刻是外出釣魚歸來,陽光快要消失,唯有火山的方向仍然透出渾濁的紅光。沙灘荒蕪,石砌建築裏也沒有一絲亮光,我每次踏入漆黑的門洞,都不得不經受輕微然而無法控制的恐慌,摸索着點起鯨油燈之後,這種恐懼才會慢慢消退。
總之,預言。到最後,祭師們所能找到最接近我的夢境的文本,其實根本就不是正式存檔歸類的預言,而是幾個零碎句子,潦草塗寫在某本詩歌集的頁邊。書寫者描述了他姐姐的夢:火焰海鷗停在礁石上,岩漿組成了它的羽毛,他的姐姐在夢中觸摸海鷗的喙,灼傷了手指。
祭師們馬上找出了同一個系列的所有詩歌集,總共六卷,全部由一位名叫“尤瑪索”的學者謄抄并繪制插圖。在第四和第六卷 裏,我們又在頁邊發現了一模一樣的筆跡,這次尤瑪索談起了怪異的地震,持續了一整個夏天,聽起來就像“巨獸在地下呻吟”。
誰都沒有聽說過尤瑪索的母島,又一輪搜索開始了,舊航海圖被翻了出來,比對着商船的航海日志,我們最終确認學者尤瑪索的母島在八十二個夏天前被火山噴發摧毀。尤瑪索剛好身在小岩島,幸免于難,繼續在這裏寄住了三個冬天,最後動身前往大島謀生。除了詩歌集,尤瑪索的名字在其他零碎檔案裏總共出現了四次,兩次是借書還書,一次是和其他二十三個學者聯名要求修理繕寫室的屋頂,還有一次是離島的商船乘客登記。之後再沒有記錄,更準确來說,沒有我們可以找到的文字記錄
八十二年前,也就是《群島游記》成書後第四年。我為此翻閱了《游記》,确實找到了那個已經消失的島嶼,它也許很不起眼,沒有特別值得提起的風物,因為《游記》只給了它半頁紙,簡單描述“寒冷幹燥”的氣候,還有“驚人的”深水港,三面受到高山庇護,“甚至不怕海嘯”。沒有關于物産的記錄,沒有關于習俗的記錄,沒有關于方言的記錄。尤瑪索始終用大島的語言寫作,我們猜測他來自海商家庭,甚至是當權者的家庭。也許他在大島接受教育,也許當地通行的就是大島的語言,我們不知道,也失去了了解的途徑。
我們帶着懸而未決的問題返回伊坎島——對我來說懸而未決,對祭師們來說,結論很清晰:那不是預言,僅僅是一個死去已久的學者留在頁邊的潦草字跡。要是真的有什麽價值,肯定已經有人研究過了。如果岩漿海鷗和火山噴發有關系,為什麽不把這件事登記為預言?尤瑪索自己就有權這麽做。再說,這個夢不是他的,我們能相信尤瑪索如實轉述了他那位連姓名都沒有留下的姐姐嗎?
自然,我着手為返回大島做準備,但祭師們遲遲沒有發出指令。當我去問的時候,他們表示驚訝,不明白我為什麽仍然願意前往遭受戰争威脅的“外面”。我分辯說至少應該留一雙眼睛在外島,以便得知“魚群的方向和風的聲音”——這是本地俗語,用你的話來說就是“事态發展”,但問題在于祭師們已經不再對任何魚群和風聲感興趣。他們盤算着等一個夏天,或者兩個夏天,最多五個夏天,北方群島和大島總有一個會先耗盡力氣。人們會起草新的協議,貿易會恢複正常,它總是會恢複正常的。在此之前,伊坎島人應該聰明地躲在我們這個受到火山保護的小角落裏,自有書面記錄以來,我們都是這麽做的。
祭師們沒有直接禁止我離島,只是明确告知,他們将不會提供海豚。這和禁足令差不多了,在冬季,沒有海豚就無法躲開火山附近的漩渦和暗流。我又回到了家裏,拒絕了父母們的勸說,帶走了不多的行李,搬進了那棟沒有屋頂的小木屋。
那是個孤獨的冬季——不是抱怨,我自己刻意尋求這種孤獨。我首先花時間清理了長在房子裏的雜草,那裏面真是什麽都有,像個微型樹林。我趕走了一窩老鼠,撬走了全部腐爛變黑的地板。久未使用的石砌火爐裏有一小堆骸骨,從頭骨看來,應該是一只不幸的兔子,我在房子後面的枯黃野草叢裏挖了個淺坑,把這些碎骨放了進去。
接下來是各種木工活,那是辛塔爸爸的專長。我們測量尺寸,确定木板的長度和角度,然後才去尋找合适的樹。那幾天很冷,我裹着借來的山羊皮大衣,一個人跋涉在山腳下的森林裏,用皮繩量樹幹,做上标記,隔天帶着父親們返回,砍下樹,清理枝葉,花了三天拖走木材,又另外花了兩天處理木材,修補屋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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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仍然記得那棟小屋的樣子,修葺之後,那是個舒适的小巢穴。一個窗戶對着山,另一個對着荒地和遠處的海。那一小片荒地也是我的,可以種甘蔗,也可以種小麥,我甚至計劃着從大島帶回黑莓幼苗,試試能不能種出一片甜美的灌木。位置我也想好了,就種在朝向山的窗戶下面,陽光足夠,而且木屋能夠為灌木擋風。我想象有一天你會來訪,想象我們走在結霜的枯草上,到海邊再回來,在石頭壁爐前分享木薯面包和魚湯。
那一年下雪了,伊坎島不常有雪,所以我記得很清楚。孩子們非常高興,在沙灘上蹦蹦跳跳,高舉着手追捕雪花。他們之中的大多數是第一次見到雪,可惜雪太小了,始終沒能積起來,到了中午就變成刺骨冷雨,小孩們很快就消失無蹤。我獨自吃了午餐,裹着羊毛毯子在爐火前雕刻一小塊木頭,那是補屋頂剩下來的邊角料,我想雕一只鹦鹉。大致的輪廓已經出來了,但鳥喙的角度很難處理,我把木塊和小刀放到一邊,躺了下來。原本的打算是休息一小會兒,然後起來給火添木柴,但我徹底睡了過去,卷在毯子裏,枕着自己的手臂,夢見夏天,和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