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44-47頁

人們永遠想象不到他們哪一次離家是最後一次,在什麽時候,以什麽方式離開。不過,如果存在一種方法可以确切獲知這個信息,我也不願意知道。詩歌裏有不少這樣的故事:主角得到神谕,自此生活在惶恐之中,想方設法逃避預定的結局,但恰恰因為逃避,他們反而掉進了預言中的陷阱。

以下是我取得人生中第二個名字的經過。你已經知道這個故事的後半截,所以我只需要補上前半截。我講過我的小木屋,講過雨和雪交替來襲的冬天。春天沒什麽值得提起的,我計劃夏天離島,所以并沒有像其他人那樣忙于為播種春大麥做準備,不過這并不意味着我可以躲在家裏讀詩,或者像大島人那樣在樹林裏一邊唱歌一邊編織花環,這些行為在伊坎島上顯得十分可疑,會引來鄰居擔憂。我每天早起,扛着鋤頭出去,和裏拉爸爸在麥田碰頭,然後和他一起耐心地敲開凍硬的泥土,為大麥種子準備松軟的嬰兒床。我們幾乎不聊天,這樣我反而輕松一些,我們沒什麽共同話題。裏拉爸爸向來沉默,像古籍插圖裏那些半是真實、半是幻想的奇特動物,龐大,強壯,難以捉摸,不過眼睛總是向下看,顯得很溫馴。我一向認為裏拉爸爸和科摩蘭爸爸正好完全相反,也許這就是為什麽他們共同成為了我的父親。就像那句大島俗語,什麽木料,什麽榫接,我忘了具體的措辭,晚餐我喝了一些酒,所以能寫得更快,但是不那麽精确……反正你明白我的意思。

有時候紅鲷魚會來看我們勞作,帶着她的小狗。到天氣暖起來的時候,這團敏感的毛球終于認定我不是邪惡的入侵者,願意讓我摸它的頭。麥田裏不太忙的時候,妹妹就會央求我帶她出海。我們在沙灘上四處尋找閑置的舢板,把小狗和午餐放進去,我會假裝确認周圍無人留意,然後才和妹妹一起把船推進舄湖,一直劃到邊緣,從法律上來說,舢板最遠只允許來到這裏,不能再往前。不過,如果天氣很好,海很平靜,我會偷偷越過珊瑚礁,劃着船繼續往外,到第一座露出水面的火山附近才停下。那座小火山熄滅已久,而且僅僅有頂端一小截露出水面,一條懶洋洋起跳的海豚都能越過它。水手用它來做出海的路标,這裏就是伊坎島周圍溫柔海域和危險外海的交界,這裏再往前就是漩渦和亂流。最危險的是海底火山,不知道什麽時候會把岩漿和恰好經過的不幸船只抛上天空。

我們在舢板上分食無酵面餅和冷掉的魚湯,眺望遠處火山若隐若現的灰藍色影子。妹妹問“火山”在大島語言裏怎麽說,于是我開始講四個貿易島的地理,如何影響他們對火山的看法,我自己覺得很有意思,但妹妹很快就失去了興趣。每次回家之前,我都讓紅鲷魚再三向我保證不會向玩伴們吹噓這些短途旅程,但我想她并沒有遵守承諾。換作是我,我多半也不會遵守。

回到母島并不如想象中那樣令我高興。我當然想念你,但這不是全部原因。盡管回到了母語的天然領域,但這裏沒有人真正說我的語言,我的,裴加南一個人的語言。它既不完全屬于伊坎島,也不屬于大島,而是兩根互相粘連的線,一碗加了水的小麥粉,人們能看出來這裏面有兩種不同的配料,但再也無法把它們分開。我這樣形容你能明白嗎?也許不能?你可能是這片海洋上最不能理解這種感覺的人,圖法,你一出生就到達了所有語言的彙聚點,安穩地包裹在通用語的柔軟鳥巢裏,你的母語劃定了“無知”和“知識”的界線,你可以自由進出,像玩耍一樣撿起一門外島語言,但不學也無所謂。其他人只能選擇翻越語法的山巒,在陌生詞彙的洪流裏跋涉,只有這樣他們才能讀懂合約,敲開被陌生語言的硬殼包住的技藝知識。這不算真的有選擇,不是嗎?

一個消失已久的宗教,大約一百四十個夏天以前在南方群島邊緣流行的,曾經禁止信徒用外島的語言祈禱,而且嚴禁翻譯宗教文本,因為他們認為陌生的詞語會永久改變一個人的靈魂,物體和情感只允許有一個稱呼,以免玷污純淨的神明——他們崇拜的是某種水神,所以禱文裏充滿了與水相關的意象。諷刺的是,這一切都是用大島的語言,一門“不純淨”的外語記錄下來的,供奉那位水神的語言已經凋亡。我在想這亂七八糟的教義也許說對了一件事,當然不是什麽神明純潔性,而是言語和靈魂的部分。我能說四種語言,你能說五種,對我們來說,這片海洋永遠均等拆分成四份,五份,所有東西永遠有不止一個名字,而且我們沒有辦法阻止那些“多餘”的詞彙冒出來,沒有辦法不同時看到所有分岔的語法軌跡,就像我們自己也同時踏入了四種,五種分岔的人生,或者一種奇特的藤蔓,同時伸出四條,五條長短不一的卷須。

幸好那個被遺忘的水神并不知道有我們這種人存在。要是我們早一百六十年出生,也許能觸發聖戰,今天學者們會細細爬梳各種敘事詩,琢磨我們的人生,為我們可能說過也可能沒說過的話展開辯論。

我覺得這聽起來也不錯。

藍藻說年長的祭師們在背後讨論過我,一致認為我從大島沾染了種種惡劣習性,包括但不限于“沉迷幻想”、“懶惰”、“挑剔食物”和“過分好奇”。前面的我懶得反駁,但我不明白最後一個怎麽會是缺點。

天氣暖起來之前我一直陷在既不舍又焦躁的情緒裏,冷雨和風暴令我生氣,我不想和別人說話,不管是誰。父母們抱怨我要不就心不在焉,要不就敏感易怒,讓他們不知道該怎麽和我相處,連科摩蘭爸爸也問不出我在想什麽。我躲在小木屋裏,收拾行李,把小小的布包重新攤開來,再收拾一次。我在腦海裏反複回憶去大島的海路,想象小船慢慢駛過高聳的火山,想象從遠處見到大島的碼頭。最後,在所有的幻想情形裏,你都會在那裏等我,人群裏最顯眼的那一個。

但是地震比夏天先到來。

那是個潮濕的清晨,幸好太陽已經升起來了,不需要點蠟燭就能看清楚家具和門鎖。我裹着毛毯,赤腳站在沾滿露水的草叢裏,腦子裏的第一個想法竟然是,“尤瑪索”。

地面并不是在搖晃,而是在震顫,伴随着一種低沉的雜音,說不清楚來自哪裏,似乎在腳下,但又像在山的深處。“巨獸呻吟”,尤瑪索是這麽形容的,我突然就理解了他的意思,我的夢裏也有這樣的聲音和同樣的震顫,就像困在岩石裏的鯨魚翻滾掙紮,卻不能脫身。我搖搖晃晃走到一棵樹下,緊靠着樹幹。其他人也從房子裏跑出來了,手拉着手開始祈禱,伊坎島常常經歷地震,人們并不顯得慌張,只是有些困惑,許多個腦袋轉動着,環顧四周,搜尋怪聲的來源。

*你們不明白*。我想跑過去沖他們大喊大叫。*你們不知道,你們不會相信的*。但我在原處沒動,抱緊了樹幹,像個吓呆了的小孩。地震平息之後許久,祭師們找到我的時候,我仍然在那裏,好像一個披着羊毛的巨大蘑菇,依附在樹下。他們給我灌了一點蒸餾酒,把我帶到神廟裏去,就像漁民拖拽一頭死海象那樣。

我在神廟裏關了一整個夏天,然後是一整個冬天。時間對于我來說就是間歇的黑暗,夢,黑暗,夢境再度侵襲,然後又歸于黑暗。祭師們問的問題,我都沒有答案。我的夢就像寒冬早晨在海霧裏忽隐忽現的幻象,人們能大概看到木屋和市集的輪廓,但你不能要求我說出那些不存在的房屋具體有多少個窗戶,或者市集裏擺賣的水果種類。兩個祭師學徒整天跟着我,一對雙胞胎兄弟,并不比紅鲷魚大多少。他們守在我的房間外面,從不阻止我出去,但也不讓我離開他們的視線。即使當我逃避睡夢,深夜在神廟低矮的走廊裏游蕩,這兩個人也悄無聲息地在後面盯着。

來看我的通常是科摩蘭爸爸。像海豚一樣,他是我獲取信息的唯一渠道。他告訴我那一年商船隊沒有出海,因為去任何貿易島的海路都已經不安全了,沒有戰船護航,很容易受到襲擊,盡管伊坎島沒有正式參戰,但你可以想象海盜根本不在意法律問題。而且,“地震吓到了島民”,說完這句之後他停住了,似乎本來沒打算告訴我的。我盯着他,于是他說了下去,盡管祭師們禁止談論預言,但這是個很小的島,所有人都知道了我為什麽一直呆在神廟裏,人們開始躲避我的家人,妹妹的玩伴一看見她就跑遠了,收割大麥的時候鄰居不再願意提供幫助,也拒絕接受裏拉爸爸的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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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從他那裏,我聽說了你父親的事。我也不清楚科摩蘭爸爸是怎麽知道的,說不定他能和海豚說話。他告訴我,穿海豹皮大衣的士兵一度登陸了大島北側的海灘,很快就被趕回海裏,但是他們在海灘上引爆了某種東西,也許是塞滿火藥的木桶,炸毀了燈塔,後來,人們在燒焦的屍體堆裏找到了議事長。

我完全能在腦海裏看見這一切,那座燈塔,底座被一層鹽殼覆蓋,因為沒有安裝滑輪,每一捆木柴都是用籃子吊上去的,我曾經在下面愚蠢地為北方諸島辯護,純粹為了駁倒你。我想象你走過潮間帶去安眠之島,手裏捧着谷物種子。我站了起來,在房間裏焦躁地踱步,直到科摩蘭爸爸拉住我,讓我坐下來,手放在我肩膀上,直到我的呼吸平複下來。

給我一艘船,一對海豚,讓我回到大島去。每次見到年長的祭師,我就會重提要求,從大麥播種的日子講到下一個收獲節。到後來我甚至不提海豚了,只要求一艘皮艇,我自己會設法離開。學徒們因此給我起了一個綽號,叫“卡阿利”,這是個多義詞,一般指“夢游”,但字面意思是“靈魂丢失在遠方”,常常拿去嘲諷那些不愛靠岸的水手。漸漸地,人們當面用這個名字叫我,我起先并不回應,但後來也不再堅持。這是一個很恰當的名字,盡管我不樂意承認。

我在伊坎島上過的最後一晚非常冷,午夜之後下起了雪,我本來不應該察覺到雪的,小房間很溫暖,而且我裹着兩層羊毛毯,睡得很舒适。我已經有許多天沒做過任何夢了,甚至暗暗希冀這種詛咒終于松開了我,像有毒的樹蛙一樣跳到了別人身上。但就在那一晚,岩漿形成的船隊吹着號角駛進我的頭腦裏,被火焰包裹着的士兵踹開門,用灼熱的劍割開了我的喉嚨。我喘着氣驚醒,一遍遍地用手摸喉嚨,捂住不存在的傷口。桌子上還有半壺冷透了的草藥茶,我一口氣喝完了,連同沉在壺底的草葉碎渣。窗外很安靜,碎屑似的小雪悄悄灑落。在西面很遠的地方,有一小片海域泛出微弱紅光,像一塊瘀血,某個海底火山正在噴發。

我不想再回到床上去,于是穿上衣服,準備出去游蕩。守在門外的兩個學徒已經很習慣我奇怪的夜間舉動了,一言不發地爬起來,披上羊毛鬥篷,跟在我後面。就這樣我救了三個人的性命,我自己的,還有這兩個祭師學徒的。北方的艦隊在清晨出現,我很可能是整個島上第一個留意到那些戰船的人,伊坎島不設哨兵,因為從來沒有船會在冬季到這裏來。後來我才知道北方人在通過火山帶的時候損失了五分之一的船,但剩下的也足夠占領我的母島了。

兩個祭師學徒還在踮起腳張望,臉上都是好奇,而不是害怕。至于我,被海戰的可怕記憶驅動着,瞬間就下了決心,拽着兩個學徒跑向碼頭。我跳上離我最近的船,沖猶豫不決的年輕學徒吼叫,讓他們趕快跟着來,不知道是因為驚愕還是困惑,他們竟然照做了。我呼喚海豚,不過沒有回頭去看到底有多少響應了,有些海豚在圍欄裏,那些我沒有時間去管。我聽見弓弦的聲音,一支箭嗖地擦過我的手臂,落在海水裏,第二支釘入船身,把兩個學徒吓得縮成一團。我奮力劃船,直到喘不上氣才停下來,轉身去看我的母島。太陽已經升起來了,但仍未脫離稀薄的雲層,火光在低矮的樹叢間閃現,好像一群邪惡的、肉食性的巨大螢火蟲,從一座木屋跳到另一座木屋,最後,山上的神廟也冒出熊熊大火。我聽見嗚咽聲,以為是我自己,但其實是那兩個學徒,癱坐在船底,像吓壞的嬰兒一樣大哭,終于被遲來的恐懼淹沒。我用羊毛鬥篷擦了擦臉,說不出話,所以直接動手把他們拽起來,把船槳塞進他們手裏。海豚圍着小船轉圈,時不時蹦起來觀察我們,有幾條仿佛察覺了我們的情緒,緊靠着小船,輕輕用吻部撞擊船身,發出悲傷的尖細聲音。

*為什麽會發生這樣的事?*這對雙胞胎問,每個詞語都糊着眼淚和鼻涕,*還能去哪裏*?

前一個問題,和往常一樣,我沒有答案,但後面這個問題,他們心裏多半也和我一樣明白,現在只剩下一個地方可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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