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48-50頁

船上沒有食物,幸運的是五個儲存淡水的陶罐都是滿的。跟着這艘船的海豚總共二十七條,伊坎島常年養着六七十條馴化的海豚,我只帶走了不到一半,但我沒有什麽好抱怨的,如果不是它們,我們不可能那麽快到達大島。

我和兩個學徒商定了輪換順序,确保任何時候總有一個人在劃船,而晚上總有一個人醒着。後來我們拆了船艙裏的漁網,和纜繩撚在一起,做成簡陋的缰繩,套在海豚身上,一批游累了就換下一批,之後小船的速度就快多了,我們也不必耗盡本就不多的力氣。穿過火山帶時,我們三個都不敢睡,盯着海面。因為誰都沒有帶火山玻璃,兩個學徒念了簡單的禱詞,拽掉袍子領口的小紐扣,丢進海裏,充當祭品。

這就是我第五次抵達大島的狀況:饑餓,邋遢,極度疲倦,帶着一大群沒人知道該怎麽處理的海豚,外加兩個還沒有正式名字的祭師學徒。他們不太會說大島的語言,我不得不從中翻譯,直到那時候我才意識到,在過往兩年裏,我始終沒有問過他們的名字。海馬和比目魚,這就是他們的名字,我沒有費心分辨誰是海馬,誰是比目魚。我抓住我能找到的第一個大島守衛,問圖法在哪裏,他并不知道。我攔住了第二個,這人咕哝說“可能在議事廳。”

我把學徒們丢在沙灘上,徑直走向那座醜陋的石砌建築。沿途的關卡和掩體比我記憶中多很多,以往商販擺攤的街道都被木栅欄堵住了。湖邊的空地既沒有詩人,也沒有四處奔跑興奮尖叫的兒童,木屋都靜悄悄的,門沒開,木窗板也都關着,不止一棟挂着表示哀悼的幹燥椰葉。我繞過擋在議事廳門外的木栅欄,被拿着長矛的守衛攔住了,守衛比我還矮半個頭,看起來還是個孩子,應該到湖畔空地踢球,而不是在這裏值守。我說了我的名字,告訴他我想見圖法,守衛不認識我,把我往後推,說你現在不見任何人,尤其外島人。就在我衡量我又沒有足夠的力氣把他放倒的時候,稍遠處在臺階上喝海藻湯的另一個守衛認出了我,輕輕推開那個拿着長矛的小家夥,讓我進去了。

火堆像往常一樣在大廳裏燃燒,松木的氣味和永不缺席的煮海藻味道混在一起。多年前那位信使被扶進來時的感覺想必也是如此:潮水般的寬慰,而這種寬慰沖垮了支撐着她獨自劃船逃亡的最後一點意志力。我很驚訝她居然還能說那麽久的話,因為我顯然做不到同樣的事。我只來得及看清楚你的臉,看到你站起來,向我跑來,然後火堆就從我眼前熄滅了,整個議事廳都消失了,我甚至記不起摔倒在地上是什麽感覺。

——

據你所說,我只昏睡了一晚就醒來了。但在我的印象裏,那段沒有知覺的時間仿佛看不到盡頭的漆黑霧氣,我懸浮在裏面,沒有意識,也沒有重量,偶爾有一些聲音叫我的名字,但我就是這片濃霧,霧沒有人類的名字,當然不必回應。

我在明亮陽光裏醒來,以為自己還在神廟裏,但是窗外有樹影搖晃,一株蕉樹,寬大的葉子像是塗了一層潤澤的魚油。你從房間另一邊走過來,坐在床邊,手裏拿着半個椰殼,某種茶在裏面晃動。你幫我坐起來,把椰殼遞到我面前,但我假裝沒看見,先認真摸了摸你的手,确認沒有灰燼掉落,然後碰了碰你的臉頰。你笑了起來,側過頭,輕輕咬了一下我的食指,大概覺得這是一個調情游戲。但我根本沒想過調情,我是在認真核實,我必須确認你不是岩漿鯨魚抛過來的幻象。我混沌的大腦被鳥叫聲吸引了,轉頭去看外面的蕉樹,繼而入迷地盯着窗臺上的光斑。你叫了一聲我的名字,放下椰殼,雙手捧住我的臉,讓我看着你。

你還好嗎,小魚?你問。

我的喉嚨又堵住了,一種鼓脹的、搏動的疼痛從眼睛開始蔓延,慢慢占據整個頭顱。等我終于能說出話,我先談起的竟然是我的小木屋,新鮮切割木板的香氣,還有我沒有機會種下的黑莓灌木。你坐在那裏聽着,沒有打斷,也沒有要求我“講清楚些”,于是我把淤積的碎片都吐出來,每天傾倒一些。你并不總是有空,所以我有時候整天裹在毯子裏睡覺,有時候獨自在山坡上游蕩,要是那兩個學徒碰巧見到我,就會像小狗一樣跑來,不是為了監視我,只是為了和我說幾句話,用我們共同的語言。在這個陌生的島嶼上,我是唯一能讓他們确認伊坎島存在的東西,一種情感船錨。

有一天傍晚你給我帶來了紙、墨水和蘸水筆,墨水是普通的焦炭墨,磨碎樹瘤加上樹膠做成的那種。我半開玩笑地問大島議事會是否想要一份和航海日志一樣規整的記錄,你表示否認,說只是給我多一種消磨時間的方法,我喜歡寫什麽都可以,要是我寫了敘事詩,你有信心能找來詩人為我譜曲。

沒有詩歌,我不知道怎樣寫。最終我還是寫了“航海日志”,一份幹巴巴的記述,把散亂的碎片按時間順序梳理好。你問我能不能把這份記錄拿給議事會看,當然可以,其實我就是為他們而寫的,特意摘除小木屋,不提設想中的黑莓灌木,也不講妹妹和我們那艘非法溜進外海的舢板。

當大島議事會邀請我去“解答一兩個問題”的時候,我以為他們感興趣的是北方艦隊,于是盡力回憶船的數量,外形和旗幟,并且提前準備好為我“極為模糊的”記憶道歉,因為“清早的光線很差”,而且我“處于恐慌之中”。然而議事代表們問的問題卻大多圍繞着地震。他們想知道“怪聲”怪在哪裏,隔多久出現一次,“還有,路過火山帶的時候,有沒有看到什麽不尋常的景象?”

于是我問大島是否也經歷了同樣的地震。

我看着你,不過開口回答的卻是你旁邊那個綁着紅色緞帶的男人,某種宗教領袖,不過我不知道他袍子上的藍色鷺鳥代表哪個信仰。他用慢吞吞的、謹慎的聲音告知,大島在上一個春天末尾受到地震侵襲,在島民可以追溯的記憶裏,上一次地震發生在十多個夏天前,塌了一些煙囪,除此之外沒什麽損失。這一次感覺不像以往,與其說震動,不如說像共鳴,像伸手觸摸剛剛被用力敲過的鼓面。

“像固體的聲音。”我插嘴,議事代表們含混不清地咕哝着,紛紛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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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差點想當場講預言和學者尤瑪索的事,但最終決定尊重不公開談論小岩島的慣例,沒有作聲。再說,如果我張口宣稱“我做了一個夢,鯨魚要我唱歌,因此我認為火山在很近的某一天可能會一起爆發,我們都會被烤熟”,我不确定這些議事代表會如何看待我。

當天很晚你才離開議事廳,我不知道具體什麽時候,我沒有等你。你在那個朝南的山坡上找到我的時候,我是真的感到驚訝,問你是怎麽知道我在哪裏的。你笑起來,說不知道,所以只能逐一到你認為我會去的地方尋找。你先去了舄湖,沒發現我,接着就到山坡這裏來了。

你的長袍很适合鋪在地上。一寫完這句我就察覺到它讀起來不太對,我的意思是,袍子完全隔開了碎石和潮濕的枯草,足夠寬,我們可以并肩躺着。那不是個晴朗的夜晚,看不到任何星星,風時不時吹來淤泥和腐爛海藻的怪味,一個這樣的夜晚,港口的燈塔本應非常顯眼,但實際上只剩下互相重疊的黑影,小小的火光在其中閃爍。

我們聊了一會伊坎島。回頭看來,北方人的襲擊根本就不可避免。占據伊坎島之後,阿圖誇國王馬上得到一個不凍港,氣候更溫和,可耕作的田地盡管少,但仍然可以喂飽日漸膨脹的軍隊。而且,他們現在離大島更近了,補給線縮短。更重要的是,撤退的艦隊不必再冒着雪暴的風險返回氣候惡劣的母島,有了海豚,他們可以沖進火山帶,輕松擺脫追擊的大島艦隊。

我不明白祭師們為什麽沒有想到這一切。

“不是沒有想到。”你說,“是不願意這樣想。要是他們得出了你剛剛得出的結論,那就意味着需要修築港口防禦工事,需要訓練士兵,需要建造戰船,需要定期派人巡邏火山帶,需要這個,需要那個,時間,木材,谷物,礦石,人。還不如告訴自己,‘不,北方人不會來的,因為火山很危險,因為我們不去‘挑釁’北方人,因為這個小島沒有值得劫掠的東西’。可惜對阿圖誇來說,一個島嶼僅僅存在于海洋上,就已經是對他的挑釁。”

“要是我們提早幾個夏天準備——”

“多半不會有什麽區別,也許能讓北方人多損失幾艘船,但最終結果差不多。”

我呼了一口氣,“至少我帶來了海豚。”

“至少你帶來了海豚。”你碰了碰我的手臂,“我很高興你回來了,雖然我很希望不是以逃難的方式。而且我希望你永遠不要走了,當然,除非你想回去,那是說,如果北方人能被趕走——”

你一緊張就會快速滑向胡言亂語的沙坑,我懇切希望你平常在議事會參與決策不是這樣的。我把手放到你的手臂上,告訴你我明白你的意思,而且我還有一件事要告訴你,我沒在議事會講出來,因為它涉及一座你可能從未聽說過的小島,還有,一個不知道是否能算作預言的預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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