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51-53頁

“什麽歌?”

你問的第一個問題和我預想中一樣,要是我當時有答案就好了。

“也許是某種隐喻?”你繼續列舉你的見解,我繼續聳肩,表示不确定,“也許不是字面意義上的歌曲,你覺得會是咒語嗎?”

“我不知道,圖法。”

“你看見的是鯨魚,對嗎?但是尤瑪索的姐姐看見的是鳥。”

“沒錯,一只海鷗。”

“可能和爆發的範圍有關,你不這麽認為嗎?如果海鷗預示了一個島,那一條鯨魚……”

你沒有說完,也不需要說完。我們都沉默了一會,你咬着拇指指甲,我用力揪地上的枯草,它們居然比我想象中強韌,像曬幹的動物筋腱,緊抓着泥土。我拍掉手上的碎屑,下意識地看向東南方,尋找火山,想起自己不在伊坎島上,把目光轉向你,問我們接下來應該怎麽辦。

“我想我們應該告訴所有人。”

好主意,從邏輯上來說。壞主意,從可行性來說。你順利接受了我講的一切:岩漿鯨魚,小岩島,去世已久的學者寫在頁邊的破碎句子,可能發生也可能純屬幻想的火山末日,但這是因為講的人是我,聽的人是你。說服其他人的時候就困難得多了,果真就像敘事詩裏最常見的情節,當主角試圖把神谕告訴其他人,人們的第一反應是抗拒,接着困惑,最後是厭煩,認為主角毫無必要地擾亂了他們的平靜生活。

一個預言本質上是一個故事,我原先以為促使人們認真聆聽的是情節起落,必須離奇,曲折,每隔兩行就噴出濃烈色彩。沒有人願意聽大島農民的香蕉種植過程,但如果我說“蕉農清空林地的時候不慎釋放了古代惡靈”,人們的耳朵就可能豎起來了。于是我一度把尤瑪索的遭遇講成末日警告,聲稱火山教會的祭師在古籍裏發現了證據。*警醒吧,大島居民!小心火山!*

不過我很快又發現這樣也不行。情節過于暴烈,聽起來會變得像恐吓。人們聽完甚至發出嗤笑,轉頭就忘記了。我也學會了從故事中剔除伊坎島的祭師,因為偏離日常經驗太多,人們也會失去興趣。令我稍感傷心的是,不少大島人不知道我的母島具體在哪裏,他們能數出三四樣伊坎島的出口商品,但有人以為伊坎島是北方群島的一部分,有人堅稱在東北,甚至有一位議事代表以為在南方海域。

換你來說會好一些。盡管你還不是議事長,但人們能看出來你總有一天會到那個位置去。水手、海商和年紀較大的議事代表是你最好的聽衆,巫醫不喜歡你,但在投票時仍然會支持你。不過你的魅力還是有限度的,牧民代表把你當笑話看待,漁民代表認為你受到了“小情人”的欺騙。為什麽他們總是認為“小”構成蔑稱呢?要是我們認真打一架,我不認為那位議事代表是“小情人”的對手,不過你在我來得及開口之前就把我拉走了。

更換策略,重新思考受衆。我們需要找一個本來就知道小岩島存在,比其他人更有可能相信預言,并且在議事會裏擁有席位的人。宗教領袖似乎是最合适的選項,但他們過于散碎,互相之間不太友好,還有“過于敏感的自尊心”,根據你的說法,無論我們先拜訪哪一位,其餘的都會受到冒犯,認定自己受到了冷落。不,理想聽衆應該是紅緞帶們的反面,一群不相信神靈和巫術,但是能夠被證據說服的人。

于是,在一個陰郁的冬日下午,我獨自鑽進樹林裏,跋涉到湖的另一邊,尋找藥劑師的住處。他們住在一起,像蜜蜂,耐心地維護着一棟古老的木制建築,修繕,改造,擴建,逐漸把它變成一座半圓形的堡壘,差不多有議事廳那麽大,而且和議事廳一樣,門總是開着的,我還能記起鋪滿大廳的燈芯草散發出的幹燥清香。離門最近的木架上放着常用的藥膏和酊劑,架子很矮,方便被父母支使來的小孩自己拿取,一個年輕男孩頭靠着架子打瞌睡,裝零錢的小袋子已經掉到地上了,一個學徒,大概。我把男孩搖醒,悄聲道歉,把地上的小錢袋指給他看,然後詢問應該到哪裏去找他的老師。藥劑師學徒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天空。

我踏進大廳,走向樓梯,從一排排長桌之間穿過,幹燈芯草在腳下沙沙作響。沒有人多看我一眼,藥劑師們忙于搗碎種子,稱量顆粒粗糙的粉末,還有一群人在攪拌散發出強烈酸味的糊狀物。我緊貼着扶手往上走,樓梯如此寬闊,我感覺自己像一只沿着樹幹緩緩攀爬的小甲蟲。二樓的房間都關着門,看不到裏面是什麽,走廊在遠處分岔,一邊通向更多房間,另一邊通往一個昏暗而高聳的空間,我暗自決定離開的時候要進去看看,繼續往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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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高處是繕寫室,幾乎占據了所有空間,明亮,寒冷,窗戶如此多,而且每一個都高而寬,令人不由擔心細細的木柱能否支撐住屋頂。我要找的人在第四個窗戶旁,抄寫着某種植物名錄。聽你的描述,我還以為藥劑師議事代表是個枯幹的老人,但阿沙尤代表看起來甚至比科摩蘭爸爸還年輕一些,黑色緞帶編在黑色頭發裏,難以分辨。我永遠不會習慣這一種大島姓名,“阿沙尤”是個動詞,“尋找,搜索”,在我聽來,這一類人名嵌在句子裏,就像沙子嵌在面餅裏。我能想象你為此辯解,“可是,魚和海藻難道不是更奇怪嗎?”,也許,但至少我們用的還是名詞。

我提了你的名字,但阿沙尤本來就認得我,我帶着海豚逃來,在議事廳裏暈倒的那天,他不僅在場,而且第一個施以援手。我對此沒有任何記憶,但還是表示感謝,然後說我想和他談談小岩島,伊坎島的祭師在藏書裏發現了一些他可能感興趣的東西。

一聽到小岩島,阿沙尤就放下了筆,示意我跟他走,朝着另一邊的圓形氣窗。他打開了一扇我此前并沒有留意到的小門,和繕寫室比起來,小房間黑暗滞悶,有一股微弱的腐臭味,掩蓋在熏香之下。牆上嵌着一塊平整的石板,畫着月相圖,下面扔着一個藤筐,裏面都是發黃的骨頭,我盡量遠離那堆可疑的骨頭,擠在堆放着礦石的架子旁,為藥劑師簡略複述了一切,小心挑選言辭,在能剔除形容詞的地方剔除形容詞,只給他最直白的描述,少說夢和鯨魚,多講藏書和學者尤瑪索。我能看出他一開始并沒有認真聽,等我說到伊坎島的地震,才真正把注意力放到我身上。中途有人來敲門,阿沙尤沒有理會,繼續問我地震的頻率,然後問我伊坎島的祭師對此有什麽看法,《火山紀年》裏有相關記載嗎?神廟裏的其他藏書?

多半是沒有,我說,否則祭師們也不需要到小岩島上去。神廟即使沒有被毀,現在也已經被北方士兵占據了,任何在小岩島沒有副本的書籍,只能視作散失了。

“所以你全部的證據,就是一個夢,還有八十多個夏天前寫下的幾行字。”

*那不然呢?*我差點沖藥劑師大叫,*這難道不就是人們理解這片海洋的全部方法嗎?*

“如果你要這麽形容的話,是的。”

藥劑師揉了揉鼻梁:“你們的祭師當然會相信預言之類的,我對此表示尊重,但偶發的地震有很多成因,你說的一切算不上——”

敲門聲又響了起來。藥劑師嘆了口氣,撥開門闩,拉開門,一個年輕學徒站在外面,喘着氣,臉和脖子上都是汗水,像是跑了很遠。他請求阿沙尤立即到碼頭去,人們都已經在那裏聚集了,“因為鯨魚”,什麽鯨魚?“你親自去看看就知道了,現在”。

于是我失去了弄清楚二樓幽暗門洞通往哪裏的機會。我們匆匆趕往沙灘,越靠近碼頭,人就越多,到最後簡直就像跋涉在觀賞收獲節篝火的密集人群裏。學徒走在最前面,咕哝着道歉,推開島民,讓阿沙尤過去,我緊跟在藥劑師後面,他毫無預兆地停住了腳步,我差點一頭撞上他的背。

鯨魚擱淺在沙灘上,不止一頭,放眼望去,從碼頭一直到海岬,每隔幾步就有一頭瀕死的巨獸,有些還在掙紮,幾個水手猶豫着靠近,很快又被抽搐的尾鳍吓跑了。巫醫也來了,人群沉默地讓開,讓老婦走到沙灘上,一個年輕女孩緊跟在後面,拖着一個巨大的籃子,巫醫慢慢地沿着沙灘走向岬角,對每一具鯨魚屍體說話,從籃子裏掏出不知道什麽東西,灑在鯨魚周圍的沙子上。在我旁邊,阿沙尤盯着巫醫,發出鄙夷的哼聲,不過沒有說話。

*這足夠作為證據了嗎?*我很想這麽問他,*你還想看到什麽?*

但我沒有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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