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58-60頁
航程最後一天,我們收了帆,解開海豚,蓋上那層用作僞裝的布,只在夜晚劃船,慢慢接近目的地。
大島收藏的地圖雖然舊,但海岸并沒有太大改變。分割南島和北島的高山依然矗立,山腳下仍然有荒蕪石灘。和大島水手的描述一樣,水很淺,海浪高而暴烈,不适合大船停泊——不适合任何船停泊,除非處境和我們一樣絕望。
計劃是摸黑劃進礁石群裏,把船藏到石頭後面。浪推搡着船,晨霧一直不散,天沒有在該亮的時候亮起,什麽都看不清楚,小船滑入高山的陰影之後就更黑了,仿佛一小片夜晚還藏在那裏。尋找下錨地點的時候,我真心認為船随時會撞毀,整個人都緊繃着,為意外落水做準備。不知道哪位神——可以确定絕對不是火山——賜予我們運氣,小船被海浪推進兩塊魚鳍似的礁石之間,我們匆忙扔下錨,盯着對方看了許久,有點不敢相信船真的停下來了。
我們游泳上岸,下水之前脫掉衣服,舉在頭上,在石灘上一邊發抖一邊穿上。那位研究民歌的術士住在南島,這意味着我們不得不翻越一道魚背似的山脊,不很高,路況很好,從車轍看來,經常有運送貨物的手推車往來,沿途種着灌木,形成一堵蜿蜒的、抵擋海風的牆。接近村莊的時候幾個人影從海霧中出現,四個漁民,推着裝滿海藻的小車。我略微低下頭,看向灌木叢,你繼續大步往前走,一眼也沒有看那四個漁民,我瞥了那四個人一眼,他們也沒有留意我們,至少表面上沒有。
一切都像一次普通旅行,簡直令人驚訝,仿佛北方戰船從沒有來過,仿佛過去的幾年什麽都沒有發生,仿佛貿易站都還在,而我們只是短途停留的小商販。我以為至少會遇上某種意外的漫長磨難,我和你将會被迫調動某種隐藏得很深的智慧去解決,就像——對,我知道我經常說這句話,因為我就是被敘事詩澆灌長大的,各式冒險故事就是我的坐标。人們不應該怪我經常拿自己的經歷對比詩歌。
當日我們遇到的第一個北方士兵戍守在村莊入口,這座村莊以前想必沒有專門的“入口”,因為木栅欄看起來很新,歪扭地截斷了一片小麥田,而且做工很差,好些草繩已經松脫。你一點也沒有減慢腳步,走過士兵身邊的時候,還說了句“早上好”,那個沒睡醒的守門人咕哝了一句什麽,忙着研究從鼻孔裏挖出來的惡心東西,甚至沒有看我們一眼。我快步跟在你後面,思忖你的鎮靜來自哪裏。
雙子島的通用語言和大島相差不遠,除了島的最北端有些難懂的地方俗語,其他都僅僅是重音和語序的變化。令人略感為難的是,他們使用一個人的職業作為敬稱,敬稱屬于姓名的一部分,不是不能省略,只是會顯得非常奇怪。阿沙尤給的地址無人居住,從覆蓋窗洞的藤蔓看來,已經空置超過一個夏天。而我不敢向島民詢問術士的去向,因為我不确定該不該使用“術士”加“名字”這個結構,萬一這位民歌研究者目前以漁民的身份隐居,我可能會把他置于危險之中。
你說我們應該敲鄰居的門,這句話剛講完,對面小木屋的門就打開了,好像住戶一直在偷聽似的,一個男人探出頭來,問我們是否需要幫助。他的樣子不太尋常,你當時有留意到嗎?就好像他身體的不同部位分別屬于不同的年齡。頭發濃密蓬松,像是剛成年,眼睛明亮,臉卻布滿皺紋,連脖子上也有。手則是一雙農夫的手,粗糙,有力,血管在皮膚下鼓突起來,就像裏拉爸爸的。
“我們想拜訪您的鄰居。”我回答,避開了名字。
看不出年齡的男人撅起嘴唇,好像嘗到什麽令人不快的味道,盯着我燙傷的手:“那是怎麽回事?”
“意外。”
“熱湯?還是熱茶?”
“我不認為這和您有關系。”
“看起來很疼。要是不想失去這只手,保持幹燥,不要弄破水泡,懂嗎?”他說,沖棄置的木屋揚了揚下巴,“術士阿伽農已經死了。”
“怎麽死的?”你插嘴。
“被水母蟄了,好幾個夏天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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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了你一眼,你也看着我。如果不是情況如此糟糕,我可能就當場大笑起來了,阿沙尤想出“水母”這個代稱的時候,恐怕怎麽也想不到朋友的死因正是這種柔軟的小東西。然後,趕在那個男人關門前,我問我們能不能到已故術士的家裏看看,帶點什麽紀念品,又或者說證據,轉交術士的朋友,藥劑師阿沙尤。
好幾天之後我才知道你以為我故意編排了這段話,把阿沙尤的名字放出來,觀察對方的反應。謝謝你高估我,但事實上我根本沒有思考什麽策略,我是真的打算到廢棄房子裏轉一圈,也許拿幾本舊書。我不敢聲稱“要是沒有這句話,事情将會大不一樣”,但至少,它引出了一個意料之外的轉折。
那個年齡不明的男人盯着我們,眼睛一眨不眨,沒有關門,也沒有走出來,更沒有邀請我們進去。我也盯着他,就像人們盯着肌肉緊繃的叢林狼,既怕它撲過來,也怕它跑了。這位“鄰居”再次說話的時候,聲音仿佛也變得不一樣了,更柔和了一些,音節失去了粗砺的邊角。直到這時我才意識到這種“邊角”本來就是一種僞裝。
“你們不是從這個島上來的,對吧。”
我和你一起搖頭。
“到裏面去。”
我們站着沒動。
“進去,快。我就是阿伽農,你們還沒想明白嗎?”
當然沒有,這并不是什麽一瞬間能“想明白”的事。我們擠進昏暗的小房子裏,像海盜交換贓物一樣交換消息。确實有人被水母蟄傷死去了,但不是術士阿伽農,而是他的漁民鄰居,就在北方戰船突襲的前幾天。察覺到議會被占領,港口全部封鎖之後,術士馬上搬出了自己的木屋,躲到死去的鄰居家裏。
“順便頂替了他的身份。”你說,并不是在提問。
“北方人逐戶敲門‘清剿’魔法,我把穆塔的屍體擡出來讓他們看,聲稱術士已經死了。士兵不太相信,把住在附近的島民都找來辨認屍體。我很害怕哪個人會戳穿我的謊言——不是每個人都喜歡我,你明白的,但是每一個人都告訴北方人,‘對,這就是阿伽農,他死了’。我差點站在那裏哭起來,差點,沒有真的流眼淚。漁民議事代表和我一起挖了個坑,把‘術士’埋了進去,自此之後,我就是‘漁夫穆塔’了。”
他接着問起阿沙尤,想知道關于藥劑師的一切。這我就幫不上忙了,只能走到窗邊,撩起油膩的布簾,偷窺外面空蕩蕩的小路和田地。術士的木屋孤單地陷在野草裏,屋頂看起來随時會徹底坍塌,難以想象阿伽農每天看着自己以前的家是什麽感覺。我思忖他會把自己的藏書放在對面,還是偷偷搬到這裏,我打斷你和術士的零碎談話,問了他這個問題。
“在一個岩洞裏,在海邊。”阿伽農回答,“國王的士兵時常進門搜查,沒收他們認為和魔法有關的物品,借口是‘保護島民免受邪術詛咒’,但我們都知道他們只是想搜刮東西。值錢的都要藏起來,手稿和書籍特別危險,不能放在任何一棟房子裏,沒人住的也不能幸免。阿沙尤讓你們來找什麽?”
不是藥劑師派我來找什麽,而是我迫切需要找到一首歌,沒有名字,也不知道曲調,但我必須找到它。我又把整件事複述了一遍,盡可能簡略,自逃出母島以來,我可能已經把這個故事講了超過一百遍。不同的聽衆總會被裏面的不同元素吸引,就像不同的海鳥向不同的食物俯沖。引起阿伽農注意的當然是鯨魚和它要求的歌,他盤腿坐在軟墊上,拉拽褲子上一條松脫的麻線,然後,說出了我一直期待着的回應。
“我也許知道那條‘鯨魚’是什麽。”
——
消息,作為這片海洋上最便宜同時也最昂貴的商品,當然是有價格的。術士阿伽農要價合理,他只想離開雙子島,到一個他能重新用上自己真正名字的地方去。只要我們願意把他帶走,他樂意把藏書讓給我們随意翻閱。交易順利談妥,我們在木屋裏躲到天黑,動身前往沙灘。
按照北方人單方面強加的“法律”,島民入夜之後不得離家。傍晚時分士兵會鎖上每一棟木屋的門,第二天一早再逐戶打開。于是每一家人都偷偷給自己開了一個額外的出口,要不就是窗戶,要不就是挖在谷倉下面的淺淺隧道。守軍其實都知道,但既然南島和北島的港口都有戰船封鎖,沒必要計較島民半夜外出。我們那晚是從天窗爬出去的,繩子綁住煙囪,滑到地上,沖進荒蕪田地,在野草的掩護下翻過木栅欄,緊貼着岩壁走向書籍藏匿處。
本應該用木盒和麻布保護紙制品,我知道,但我們沒有時間這麽做。你和阿伽農從沙裏挖出木箱,我把裏面的東西全部塞進布袋裏,每人一袋,用繩子捆在肩背上,方便行動。跑出岩洞的時候,一艘戰船就在不遠處駛過,桅杆上亮着刺眼的巫術火焰,像個移動的舞臺。我們都蹲了下來,背靠着礁石,等待巫術火焰的白色冷光消失。我不明白阿圖誇是如何達成邏輯自洽的,一邊借着消滅魔法的名號侵略其他貿易島,同時不舍得放棄明亮而便宜的巫術火焰。不過國王從來不需要自洽,他願意用的巫術自然都是好的,其他人要是敢用同樣的魔法,就是邪惡的叛徒。
翻越山脊的那段路最為可怕,我們不敢用任何方式照明,只能摸着路邊的灌木牆往前走。整段路在我記憶裏只留下了黑暗,冷,狂風和恐懼。夜空和海融在一起,海浪拍打山崖,轟隆作響。書像石頭一樣壓在背上,繩子勒進肩膀的皮膚裏,很可能已經出血了。你握着我沒有燙傷的哪只手,手指和我的一樣冷,只有掌心還剩一點暖意。
書不能沾水,只好先讓你游到礁石那裏,把船拖到淺灘上。我們把布袋擡進去,合力把船推往外海,至少要到漁場之外,才能叫來海豚。北方戰船那點陰冷白光又出現了,閃爍着,緩慢靠近。我們用力劃槳,水聲嘩啦,我擔心整個雙子島都被吵醒了。左舷刮到藏在水下的礁石,從聲音聽來很不妙,但幸好沒有進水。我們背對着月亮逃亡,在陰影的夾縫中尋找海豚的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