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61-63頁
這是我人生中第二次在深夜的大海上呼喚海豚,因此口哨聲的尖厲程度仍然出乎意料,甚至在我自己心裏喚起了恐懼,仿佛這聲音驚擾了一些海豚以外的活物,令它或者它們在漆黑海底睜開眼睛,看向這艘小船。
海底怪物可能是假的,但北方戰船無比真實。那艘桅杆上挂着白色火球的大船緩緩轉向,但沒有加速接近,黑暗提供的掩護比想象中更好,士兵們沒能馬上發現我們在哪裏。我又吹了一次口哨,催促海豚。這一次戰船找到方向了,號角響起。再也沒有躲藏的必要了,我站起來,第三次發出呼喚,海豚來了,我看不清,但是能聽見它們尖細的叫聲。我在漆黑之中摸索缰繩,海豚的鳍擦過我的手,消失不見,我低聲咒罵。阿伽農舉起右手,白色的巫術火焰從他手裏燃起,聚集成一個光球,膨脹得有半艘船那麽大,像是把月亮拽了下來。借助明亮白光,我套上了全部海豚,深吸一口氣,吹出了“出發”的信號。
小船猛然往前沖,我和術士都摔倒了。我們三個都趴在船底,躲避可能飛來的箭。等我覺得安全,偷偷擡頭窺視的時候,戰船只剩下一個閃爍的遙遠白點。分隔雙子島的山峰緩緩後退,變成一塊手掌大小的影子。
等雙子島徹底從視野中消失,阿伽農縮小巫術火焰,讓它變成椰子大小,漂浮在半空中,照亮躺在艙底的三個布袋。他着手清點書籍,喃喃自語,把書從一個布袋挪到另一個布袋,遵從着某種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分類規則。從第二個布袋裏,他抓出了一疊用繩子捆起來的紙,盤腿坐下,就着魔法創造的冷光讀了起來,如此專心,仿佛是在小岩島的藏書室裏,而不是在一艘搖搖晃晃的小船上。
我坐在船頭,看着海豚。它們光滑的脊背偶爾從水裏浮現,映着月光,閃出一抹暗淡銀光,馬上又被陰影吞沒。你睡着了,裹着厚羊毛毯子,頭靠在船舷上,脫下來的濕衣服堆在腳邊。我打了個哈欠,考慮擠到你旁邊一起睡,阿伽農就在這時大叫了一聲“就是這個”,把我吓了一跳,差點摔進水裏。你也驚醒了,坐起來,沖漂浮的白色火球眯起眼睛。
術士小心把一張紙放到書堆最上方,小火球緩慢下降,懸浮在破舊紙張的正上方。那是一份樂譜——至少我猜是樂譜,标記方法和常用的樂譜不同,看着像很多個跳舞的線條小人,每個小人下面有對應的文字。我沒有見過這門語言,不過這種一行符號一行文字的寫法,如果記錄的不是歌曲,那我就無法想象是什麽了。
阿伽農簡單翻譯了開頭幾句,突然興奮了起來,開始回憶十多個夏天前他是怎樣和阿沙尤一起破譯這門古老語言的,什麽石板,什麽追溯到一百個夏天以前的古老合約,上面的四種語言互為跳板,我完全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麽。你打斷了他,用一種我始終學不來的真誠好奇語氣,請阿伽農繼續說這張樂譜有什麽特別的。
“不是樂譜。”術士的手指劃過第一行字,“符咒。上面一行是舞蹈動作,一邊跳,一邊唱下面的詞。只有歌詞,沒有曲調,我和阿沙尤也不知道為什麽,也許這個島默認能讀到這些手稿的人都知道曲調,不需要額外記錄。也許有專門的樂譜,只是沒流傳下來。”
我問他怎麽能确定那就是我需要的歌。
“這首肯定不是,這是驅邪儀式用的,但是下一首。”阿伽農的手指滑到紙的最下方,停在一排手牽手站着的線條小人上面,“文字部分寫的是,‘熄滅火山的方法’,中間這塊損毀太嚴重,跳過,然後,‘和火山對話的人在中間’。我想這說的是你,‘和火山對話的人’。”
我問這裏哪個字提到了鯨魚。
“我不認為每個‘和火山對話的人’都看到了鯨魚,也許火山向不同的對話者呈現不同的面貌,一種定向的幻象,像雪怪,只在獵人面前現身,有時候是駝鹿,有時候是海象,有時候是他媽的一根白色石柱。尤瑪索的姐姐也看到了岩漿動物,也燙傷了手,不是嗎?阿沙尤肯定會說‘只是巧合’,但在我看來,這就足以構成證據了。”
我翻到下一頁紙,想看看歌詞,但下一張是插圖,占了整頁。巨大的火焰從海裏蹿起,被指甲大小的船包圍,某種黑色線條從這些船上伸出來,纏住火焰,把它控制住了。必須湊得很近,才能發現那些“線條”其實是首尾相連的短句,應該是同一個句子,因為同樣的筆劃每隔一段距離就重複出現一次。
我問術士那是什麽意思。
“歌。”他回答,“就是一個詞,準确來說是‘那首歌’,特指。在這門語言裏,定冠詞很特別,用在無需說明、所有人都知道的事物上,大海,太陽,島嶼——”
“我能從這些書裏找到那首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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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說沒可能,這裏有上千首——”
“也就是說,”你在這裏插嘴,講出了我一直不好意思說的話,“你什麽忙都沒有幫上,術士阿伽農。”
——
也不能說“什麽忙都沒有幫上”,至少,術士幫我們找到了正确的儀式。人在開鎖之前,必須先找到那把鎖,不是嗎?按照這個比喻,其實鑰匙也已經有了,一直在那裏,每個人都知道,只不過視而不見。
我們為藥劑師阿沙尤送去了這片海洋上最好的禮物:失而複得的朋友。自此之後他對我很熱情,不過這種友誼顯然沒有延伸到議會裏,他仍然經常挑剔你的提案。在我看來,議事會是一群抓不住的倔強海豚,總是在難以預測的時候,朝着意想不到的方向猛沖,不過他們最後總會以某種方式找到合适的遷徙路徑,令人驚訝。在阿圖誇國王和瘋狂海豚之間,我永遠選擇後者。
大部分議事代表并不喜歡我,這不是什麽秘密,他們不但不掩飾,而且像求偶鳥類展示尾羽那樣展示敵意,生怕我因為“文化差異”看不出來。我扮演着沉默而友善的島外人,這是我的固定角色。除非受到邀請,否則我不會去議事廳,就算去了,也不靠近你,盡量避免和你說話。盡管人們都知道我們睡在一起,但那是你私人生活的一部分,在議事廳裏,就是另一回事了。
從雙子島回來之後的那個夏天我們很少碰面,我在琢磨音樂,你跋涉在你的政治沼澤裏。我們當時都認為,如果你當選了,一切都會順利起來。我們會有更多的時間,更少的障礙。即使落選也無所謂,我們至少能得到更多閑暇。意料之中,你得到了藥劑師、商人和巫醫的支持,但仍然需要拉攏手工匠人和宗教領袖。最大的對手仍然是漁民和牧民,而且他們的影響力日漸增長,戰争需要食物和人手,他們提供的正是這兩樣。與此同時,貿易每中斷一天,海商對議事會的控制就被削弱一點。要是商人們還擁有和三年前一樣多的席位,你根本不會有對手。
“而且,人們累了。”你說。深夜,我們坐在沙灘上,中間隔着一盞風燈,“他們想割點肥肉給阿圖誇,指望他安靜下來。”
我懷疑這種買來的“安靜”不會持續超過兩個夏天。
你點點頭,沒有循着這個話題說下去。這不太尋常,你喜歡談論阿圖誇國王,如果你是詩歌裏的英雄,那阿圖誇就是你的海怪。你一般會抱怨漁民的短視,嘆氣,聲稱“人不能用肥肉去打狼”。我會表示同意,然後我們都會從沉默的默契之中得到安慰。
“小魚,有這麽一件事。”
所以這才是你真正想說的,而且多半不怎麽愉快。于是我側過頭去看你,沒有開口,等你自己填充沉默。你先下了個結論,聲稱這件事極為荒謬,純屬政治雜技,然後才告訴我議事會要求你“說明”我們的關系。如果你不是議事長候選人,沒有人會多看我們一眼,但既然你謀求這個有權調動船隊的職位,我作為一個島外人,當然會連帶“受到一些攻擊”。你請求我的原諒,說你到時肯定需要講一些“聽起來刺耳”的話,澆滅對手的猜疑。
當然可以,為什麽不可以?我甚至不覺得你有必要尋求我的許可。
“說你覺得有需要說的。”我告訴你,“別擔心我。”
你那巧妙的措辭,圖法。“說明”!聽起來如此規矩,毫無惡意。直到你接受質詢的那個晚上我才明白我要面對的是什麽。那是選舉前的最後一次演說機會,大概一半島民擠進了議事廳,另外一半仍舊去看詩歌表演。四個術士守着鑲嵌了珍珠的大木箱,他們不能被選為議事長,也不能參與投票,因此一直充當榮譽守衛。木箱裏面是火山玻璃,打磨成光滑的珠子。再過三天,從日出到日落,人們将會陸續進來,在術士的注視下取這些選票,繞着火堆走一圈,把珠子放進代表不同候選人的布袋裏。我站在議事廳右後方,你應該看不見我,火堆、人群和柱子提供了足夠的遮蔽。話題從小麥供給滑向水手訓練,然後轉向防禦工事,漁民代表說了一句什麽,我聽不清楚,但站在前排的人哄笑起來,後面的人伸長脖子,拍前面的人的肩膀,請他們傳話。你也笑了,轉向你的觀衆,也許因為人群短暫安靜下來,也許單純因為你的聲音,每個詞語都很清楚。
“伊坎島的裴加南只是我的客人,也只會是一位客人。”
周圍的人把目光轉向我,突然發現了我的存在。為了保持一種我不知道是否還完好的尊嚴,我繼續站在原地,盯着你。你的注意力已經回到了另一個候選人身上,往前傾身,聽他的每一句蠢話,臉上挂着那種看似真誠的好奇。我往後退了一步,然後再一步,轉過身,推開人群,離開了議事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