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64-65頁
我并不感到憤怒,真的,不是為了保全顏面而找托詞。我覺得我更像是醒來了。也許這比生氣更糟糕,人必須懷有希望才會有怒火,它是一種暴烈版本的失望。而我已經明白我的對手是議事會,又或者說,是你始終如一的野心,對抗它就是對抗你,我從來就沒有取勝機會。
我不想去你能輕易找到的地方,在湖邊徘徊了一會,最後拔起路邊一個火把,走進森林。藥劑師的大型蜂巢亮着燈,大部分窗戶裏是閃爍的燭光,零星幾個房間被微弱然而穩定的巫術火焰照亮。我沒有找到阿沙尤,想起他在議事大廳,于是敲了術士阿伽農的房門。他在,褲子上沾滿木屑,地上也有,房間裏有一股樹脂和烤魚混合的味道。他在做一把琴,尚未成形的琴身扔在床上,制作琴弦的材料晾在窗邊,随風搖晃。
我說我想找個過夜的地方。
他沒有問為什麽,為此我很感激,大概要等到第二天早上他才會聽說你的宣言,到時候我會找別的理由躲避話題,也許直接躲進森林,找一叢灌木藏起來,像只兔子。阿伽農把我帶到二樓走廊盡頭,走進一個沒有燈的圓形小廳。術士點燃蠟燭,把四個沒上鎖的小房間指給我看。
“給訪客的,随便選。”
我打開了最右邊的那扇門,向術士表示感謝。他點點頭,把蠟燭交給我,轉身返回走廊,走了兩步又回過頭,問等圖法找到這裏來,他應該說什麽。
所以他知道。我一直懷疑藥劑師們有某種不與其他島民分享的溝通方式,甚至連議事會也不知情。也許是鹦鹉,也可能是這個或那個小學徒,魚鷹一樣的眼睛,兔子一樣的耳朵,不起眼,跑得飛快。
“就說我沒有來過。”我回答。
意料之外,我睡得很好。房間裏幹燥燈芯草的氣味令我想起伊坎島的家,因為沒有窗戶,黑暗安靜純粹。深夜某個時刻敲門聲把我吵醒,我知道那是你,我能聽到有人和你說話,大概是讓你離開,後來阿沙尤的聲音加入進來,對話一度變得緊張,不過始終沒有争吵。一切又安靜下來,我再次沉入睡夢,甚至不知道天什麽時候亮起。
第二天你沒有來,接下來的幾天也沒有。為了慶祝新任議事長當選,村子裏燃起篝火,女孩和男孩們跳起長矛舞,琴聲、笛聲和鼓聲到淩晨才慢慢停息。我遠遠地在湖的另一邊看着,坐在濕潤的草叢裏,注視着火光裏的微小人影,想着我們第一次見面時的情形,思忖這一晚是否也有人在篝火邊遇到了一生摯愛。
沒有人質疑我的存在,于是我繼續在那個沒有窗的訪客卧室裏住了下去。我覺得我總是出現在不屬于我的地方,兒童時代在神廟裏,後來在大島上,在別人的村莊裏,之後居然還離開這個村莊,寄居在藥劑師之中。一條混跡在烏賊之中的梭子魚。如果有人要給我取第三個名字,那應該是“達哈勒”,訪客,異類。
阿伽農做好了他的琴,看起來和裏拉琴很像,但琴頸的弧度不太一樣,弦也多了一條,應該是裏拉琴的雙子島變體。阿沙尤經常派我們外出采摘蘑菇和草藥,于是我和術士常常在樹林裏唱歌,主要是阿伽農在唱,我負責敲擊樹幹給他伴奏。他教給我一首短短的情詩,據他所說是這片海洋上有記載的最古老的民歌,來自一個早已消亡的部落,部落成員不在任何島嶼上定居,而是乘船漂泊在海上。能唱這首歌的,除了我、他和阿沙尤,就只有那些去世數百年的無名船民。
你在森林裏找到我的那天,我和術士正在為鳥兒表演那首短詩,我們一般不會走那麽遠,但那天天氣晴好,也不熱,空氣裏已經有秋天的味道。我們追捕肥美的蘑菇,一路跋涉到被燈芯草包圍的泉水附近。聽見樹枝的卡嚓聲,我馬上抓起了短刀,術士放下了琴。大島上沒有危險的大型動物,但森林深處有結群捕獵的灰色蜘蛛,一般用火和巨大響聲可以吓走,但如果不幸遇上特別大、特別饑餓的群落,仍然非常危險。
你撥開灌木走出來,在離我們還有四五步的地方站住了,停得如此突然,就像被看不見的繩子拽了一下。阿伽農略微低下頭,以示對議事長的尊敬,但我沒有這麽做。你也低頭對術士回禮,問他能不能讓我們單獨說幾句話。
術士看了我一眼,收拾琴和裝蘑菇的藤籃,把我的籃子也一并拿走了。他在樹林裏消失之後很久,我們仍然站在原處,隔着不長不短的距離。我等你先開口,你也似乎在等同樣的事,于是我在泉水邊的石頭上坐下來,拔了兩根燈芯草,着手給長長的草葉打結。
“我不知道你當時在議事廳。”你選擇用這句話來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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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有什麽不同嗎*?我問,然後直接替你回答了,*不會有什麽區別,你并不會為此更改你的說法*。
你看起來很沮喪,但至少沒有否認,因為你也明白那是撒謊,早早設計好的對白不會因為我在場或者不在場而改變。你說了兩次“可我不是事先告訴過你了嗎?難道不是得到你的同意了嗎?”,好像你真的想不明白似的。圖法,“說明我們的關系”和“他只能是個客人”在兩個完全不同的層級上,你不能拉扯前一個來掩飾後一個。
你接着道歉,說那僅僅是一場*必要的表演*,不是你真正的意思。可是這些我都知道,我從未懷疑過你的愛——它當然是存在的,對嗎?如果不是,沒有什麽能驅使一個人陪另一個人駕船前往盤踞着北方艦船的島嶼,僅僅因為後者聲稱得到夢境指引。我不想要你的歉意和懇求,其實我并不指望聽到什麽情感宣言,我只是想得到一種……确認?确證?證據,又或者說跡象?用于證明在這片海洋上我至少有一個歸屬,一個我可以停止以“訪客”身份存在的地方。
所以你看,這種感覺——在想到更貼切的詞語之前,讓我們暫時稱之為悲傷——并不是事先警告能夠抵消的。
你問你能做些什麽來換取原諒,可是我并不希望你改變什麽,你從未以虛假面目示人,我也并不覺得遭受背叛或者侮辱,我只是重新評估了我在這片海洋上的處境。你在我面前的草地上坐下,握着我的手,我允許你這麽做了,這似乎讓你嗅到希望的氣味,問我什麽時候會“回家”。
哪一個家?我應該有不止一個,但又好像一個都沒有。不管是哪一個,短期內我反正不會再回去。換作以前,我會詳細跟你講這一切,從在山坡上看船槳座的那晚開始,我們之間就沒有秘密。但這一次我只覺得疲累,不想剖開自己的情感供你觀賞。于是我回答我不知道,把手抽回來,站起來,準備離開,你跟了上來,我說“不,圖法”,于是你站住了。我埋頭往湖的方向走,一次都沒有回頭。
這天之後大島又經歷了一次地震,每一塊岩石都在地底傳來的嗡鳴之中震顫。牧場據說出現塌陷,一個巨大的深坑吞噬了半座農舍,你被叫去處理了。沒過幾天,在外海巡邏的水手帶回來北方艦隊正在集結的消息。我偷偷到露天市場旁邊的石頭房子那裏去了,貿易中斷了那麽久,這些預留給訪客的住所都顯得破舊頹敗,損壞的窗戶無人修理,貓頭鷹在煙囪裏做了窩。我爬到屋頂,眺望你的旗艦,和你的父親一樣,你也相信議事長必須在船上,和士兵們在一起。
船隊傍晚出發,我等到午夜,在沙灘上,靠着一個裝淡水的木桶睡着了。我短暫夢見船隊歸來,火光,腳步聲,傷者的哭叫。有人用力搖我的肩膀,把我叫醒,那些聲音全都還在,并不是夢。戰船緩緩駛入,火把和巫術火焰把港口照得通亮,天空仍然漆黑一片。那個叫醒我的人是個小學徒,看起來不超過十歲。
“跟我來。”她說,拽我的手,“議事長需要你。”
這是她的原話,*需要你*,是她自己的理解,還是你讓她這麽說的?我跑過沙灘,腦子不受控制地想象着你被箭刺穿胸腔,等着和我最後道別的情形。實際情況居然和我的胡思亂想部分吻合,我到的時候,阿沙尤已經把嵌入大腿的箭頭取了出來。到處都是血,沙子上,你的衣服上,阿沙尤的手臂上。你看起來非常蒼白,我在擔架旁邊跪下,不敢碰你,擔心你會就在觸碰之下消散。然而你的手臂仍然有力,你把我拉下去的時候我感覺到了,我們的嘴唇撞在一起,你按住我的後頸,我能感覺到人們的目光都在我背上,像許許多多微小的箭頭。我試圖向你說明這不是好時候,也不是适合的地點,但只來得及發出前三個音節,你就堵住了餘下的句子。
“讓他們看。”你說,貼着我的嘴唇,“別走,小魚。”
我哪裏都不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