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66-68頁

如果一個人聽信島上的流言,那接下來整個故事是這樣的:新任議事長被擡下船的時候就已經死去了,藥劑師也已經宣布放棄,但就在這時,伊坎島的陌生人來了,不知怎的複活了圖法。一個版本說陌生人往圖法臉上吹了一口氣,另一個版本說伊坎島人把一團火塞進了議事長的胸口,還有很多其他更荒謬的說法,就是沒有一個版本說這兩個人接吻了。流言的結尾無一例外是對孩子們的告誡,“遠離外島人!”,因為“誰都不能确定圖法還是不是原本的圖法”,也許伊坎島的巫術能夠“操縱屍體”,他們既然能崇拜無生命的火山,那做出各種不能理解的怪事當然是有可能的。

我也一度相信你熬不過去了。天剛亮的時候,阿沙尤和海商代表們甚至談起了葬禮安排。他們還問了我的意見,想知道要是最壞情況發生,我是否願意負責捧着種子前往安眠之島,哪種種子比較适合,人們應該唱哪幾首詩,新的選舉應該和葬禮相隔多少天。這些問題令我手足無措,我從沒想過有一天會輪到我為關于你的事下決定。我當然不介意拿着種子,但我更希望我不需要思考往你的墳墓裏放什麽植物。

幸好,到了中午,你仍然在呼吸。我被指派守在你床邊,阿沙尤教我怎麽觀察傷口,解釋什麽跡象是正常的,什麽需要引起警惕,然後囑咐我每隔一段時間摸摸你的脖子,記錄脈搏。然後他走了,甚至沒有換掉染血的衣服,匆匆趕往議事廳,為其他人報告你的狀況。兩個學徒留了下來,一個女孩和一個男孩,只比我們年輕一點,二十歲上下,都有一張蒼白而嚴肅的臉,毛糙的辮子像一截搭在肩膀上的狗尾巴。男學徒盯着我看了好一會,和女孩低聲商量着什麽,兩人互相打眼色,陷入沉默,最後男孩猶豫着開口,問我是否需要洗個澡,他們會幫忙照看議事長。

确實需要。我的脖子和臉頰上都沾着血,右手臂有一個難以忽視的血手印,血跡變黑幹裂了,癢癢的。我感謝了學徒,匆匆用冷水擦洗,換了一套衣服。房子外面不知道什麽時候聚集了一群島民,什麽人都有,從捧着水罐的媽媽到嚼着草莖的牧民,都探頭探腦,試圖窺視裏面。

我走到窗邊,松開繩結,把卷起的布簾放了下來。

完全就像你在南方群島病倒的那一次,只是昏睡時間比那次長了許多,而且每天都有不同的人來看你。大多數很友好,偶爾幾個不确定該怎麽和我相處,在冷淡和殷勤之間搖擺不定。一天清早你突然驚醒,抓住我的手,說“我很害怕”,我問為什麽,但你的眼睛閉上了,再次被噩夢的潮水卷走。過了幾天,等高燒退去,我問起這件事,你已經不記得了。

也許是因為睡得不安穩,那段時間我做的夢都十分混亂,充滿了從未見過的海岸和陌生的聲響。我懷疑我至少有一次闖入了你的夢境,“闖入”不太準确,畢竟我沒有主動施展什麽巫術,也許應該說你的夢不知怎的滴漏到我的夢裏了,像雨水滲進屋頂。我夢見了你的父母,而且是年輕時的模樣,你的母親在湖邊用沙子打磨一袋淡綠色的小貝殼,給你做項鏈。你确實有這麽一條項鏈。據你所說,你小時候每天都戴着,直到逐漸長大,注意力被更新奇的東西引走為止。如果不是我提起,你已經徹底忘記了這件飾品。我們還花了一個下午在積塵的藤編雜物箱裏搜尋這條貝殼項鏈,“我們”的意思是,我在找,你靠在枕頭上看着。除了幹癟的灰蜘蛛屍體和一些掉漆的木碗,什麽都沒找到。

情況稍微穩定下來之後,年輕學徒們就不再來了,阿沙尤先是隔天拜訪一次,然後隔三四天過來看一眼,下一次再來是八天之後,最後也不再主動上門。我得以重建一種幻象,在這種幻象裏,世界上只剩下我們兩個人。你還不能走路的時候,我們就在床上讀敘事詩,通常不到四五頁你就累了,陷在枕頭堆裏,頭歪向一邊。我幫你蓋上毯子,抱着詩集在旁邊躺下,盯着屋頂,等你下一次醒來。

你能走路之後,我每天早上幫你穿上最寬松的長袍,到海灘上散步,袍子是用來遮擋拐杖的,你不太願意讓島民們看到一瘸一拐的樣子。我們常常到鯨骨那裏去,海鷗和鬼祟的食腐蠕蟲已經拜訪過了,啃掉了一切能吃的東西。島上的孩子們顯然常來玩耍,小塊骨頭被踢散了,布滿沙灘,大塊骨頭上有歪歪扭扭的塗鴉。我們繞着巨大的鯨魚頭骨慢慢地走,觀賞用炭塊寫在上面的髒話和孩子氣的愛情誓言。

“如果這些小家夥是認真的話。”你評論道,靠着頭骨休息,有些喘氣,“就不該寫在這些動物遺骸上。”

*那不然呢?*我問,揶揄的成分比提問更多一些,*紋在身上?*

“哦,當然。”你觸碰胸口,“你看,在他們這個年紀,我明顯更出色一些。”

我提醒你,那晚在舄湖上,第一次給我看梭子魚紋身的時候,你剛獻完殷勤就失去了勇氣,改口宣稱“只是開個玩笑”,這可不像是很出色的樣子。

無意挖苦或者抱怨,這也不是我們第一次談起那一晚,以往每次都是開玩笑,這次也不例外。但你不再微笑,認真解釋你真的很害怕被我拒絕,那是一種完全不同的恐懼,也許比面對北方戰船更糟糕,“你得原諒我當時不懂得怎樣應付那種特別的恐懼,小魚,事實上,也許我到現在也還沒學會。”

我想吻你,這個想法伸出觸須把我纏住,幾乎讓我無法呼吸,但我及時掙脫了。你似乎很有信心能得到一個吻,發現它遲遲不來,顯得有些洩氣。為了轉移話題,我問大島最近是否需要擔心北方艦隊追擊而來,這是他們的慣常做法,趁對手維修船舶的時候派敏捷的長船前來滋擾。

“不,沒什麽需要擔心的。”你用拐杖末端在沙子上亂畫,“遇上我和我的水手之後,他們在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裏應該沒有能力對付比海豹更大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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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常吹噓,尤其在涉及戰争的話題上。如你承諾的那樣,海岸一直平靜。秋天過去,收獲節草草開過,冬天随着冷雨降臨。你丢掉了拐杖,但走起路來始終和以前不太一樣。阿沙尤私下說你的聲音和精力似乎也不如以往,但我沒有把這句評論告訴你。我的頭發長長了,我把比耳朵更長的部分全部剪掉,終于徹底擺脫了最後一點白色,恢複了我自己最習慣的樣子。你假裝漫不經心地“提議”我試試像其他大島男人那樣留長發,我拒絕了,理由是這不是伊坎島的習慣。你再也沒有提起過這件事。

你重返議事會之後,我找了一個早晨搬走,事先沒有告訴任何人,包括你。我的私人物品很少,只走一趟就夠了。我住進了市集旁邊的石屋,就是多年前伊坎島的祭師們短暫逗留過的那一棟。訪客就該待在保留給訪客的住所,不是嗎?當日晚上你慌慌張張找來的時候我已經收拾好了卧室,床單都是新的,地上也鋪了幹燈芯草。你問這是不是某種懲罰,不,并不是。我們之間有尚未解決的問題,記得嗎?你認為你受傷的這段時間恰好就是救贖,而我認為那僅僅是緩刑。

“我要搬到這裏。”你說。

不,圖法,你沒有在認真聽我說話。我想要一個不依附于其他人存在的空間,一些真正的獨處時間。

“這只是臨時的,對嗎?我們有一天還是能住在一起?什麽時候?”

我不知道,也許春天?

然後,意料之中,比春天更早到來的是北方人。但是,意料之外,不是我們以為的那些北方人。

那個清晨大霧彌漫,我還記得。因為前一天忙于修理漏水的屋頂,我睡得很沉。號角聲把我吵醒的時候,海灘上已經聚集了不少人,而且看起來在那裏張望好一陣了。天已經亮了,但陽光還沒能穿透濃霧,灑在沙灘上的光線都是灰色的。我在棧橋上找到你和阿沙尤,偵察用的小船等在周圍,但上面都沒有人,看起來不像要出發。

“哨兵發現了一些東西,我說‘一些東西’,因為沒有人能看清楚那是不是戰船。”我問大家在看什麽,阿沙尤這麽解釋,“肯定是船,哨兵是快天亮的時候察覺的,到現在都沒有動過。如果是海盜,不可能動用那麽多船,如果是軍隊,不可能那麽慢。”

你否決了派哨兵出海的提議,擔心那是某種陷阱。弩手全都來了,值勤的和本該休息的都在。火堆也都燃起來了,随時準備點燃浸滿油的布團,擲向敵方的船帆。我們焦急等待濃霧消散,霧和低垂的雲倒是非常悠閑,貼着海面慢吞吞地挪動,陽光變亮一點,又再次變暗,偶爾在雲的空隙裏傾瀉一道光的瀑布,很快又被吞沒。

到了中午,孩子們失去興趣,全部消失了。只剩士兵們還在防禦工事後面等待,一場大雨潑下來,猛烈,不過短暫。雨雲散開,陽光驅散了海霧,瞭望塔上的人往前傾身,眯着眼睛,沖海灘喊道:“不是戰船!不是戰船!”

*不是戰船*,這個短句飛快地在人群裏傳了一遍。人們開始往棧橋上走,想看清楚那團漂浮着的黑影。它移動得很慢,但确實在接近大島。我以為那是一大團虬結的死海草,因為它亂糟糟的,有些團塊粘得很緊,另外一些零零散散的。你終于命令五艘輕快的小型戰船出海,設法把這團奇怪的黑影攔在珊瑚礁外面。

然後我們終于看清楚那是什麽了。許許多多小船,最小的是只能勉強容納一家人的漁船,最大的是商船,以前,這片海洋尚未被戰争分割的時候,北方商人用這種船來運送毛皮和礦石。大島戰船駛近的時候,那些雜亂小船上的人都站了起來,揮舞雙手,呼喊着什麽,在岸上完全聽不見,但仍然能感覺到他們的慌張。

在我旁邊,阿沙尤悄聲罵了一句髒話,概括了眼前的境況。

“是逃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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