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69-71頁

沒有人知道該怎麽處置難民。

但至少,大島不需要為不請自來的北方人耗費太多食物庫存。你在珊瑚礁外給他們劃了一個區域,允許這些憔悴消瘦的可憐人捕魚。我和牧民們一起給他們送去了二三十罐新鮮羊奶,喂飽随船而來的嬰兒——那是說,喂飽還活着的那些,大概有三分之一在路上死去了。你本想把這些小小遺骸葬在安眠之島的山腳下,潮間帶邊緣,是個不錯的選擇,死者得以在泥土裏入眠,離大島的逝者也足夠遠。不過議事會極力反對,于是你放棄了,讓難民們騰出一艘船,把屍體拖到上面,堆上柴火,點燃,推往外海。

值勤安排臨時更改,額外的人手被派去看守這些難民。你仍然擔心這是阿圖誇國王的詭計,誰知道這些漁民、金匠、紡織工和商人是不是真的漁民、金匠、紡織工和商人?誰能保證他們不會半夜涉水上岸,潛入村莊,割開熟睡村民的喉嚨?于是村子周圍臨時建起了路障,篝火燃起,徹夜不滅,守衛們圍坐在火邊,豎着耳朵。

然而珊瑚礁外沒有動靜,逃難的人們似乎樂于待在自己的船上。事實上,他們*只願意*待在自己的船上,害怕大島人“把他們殺死,放進大鍋裏煮爛,成為施展邪惡巫術的材料”,這聽起來完全是瘋話,但顯然這幾年來阿圖誇國王一直都是這麽恐吓他們的。我盡力說服他們這不是真的,但我想沒有多少人相信。

最開始只有商人願意和我說話,因為我“看起來不像大島人”。他們花了很長時間悼念不複存在的毛皮生意,緬懷我沒聽說過的貿易站。我聽着,适時表示同情。老實說,大多數時候很難同情起來,因為他們認為大島要負上主要責任,“要是他們不來挑釁,陛下怎麽會打斷毛皮貿易?”

我委婉地指出暴力占領雙子島的并不是大島艦隊。

毛皮商人們焦急起來,争相“糾正”我的看法。“那是兩件事!”他們宣稱,“雙子島沉迷邪惡巫術,如果我們不提前阻止,他們就會四處掠奪,尋找巫術的犧牲品。”

我不想再聽下去了,轉移了話題,問他們是否知道伊坎島變成怎樣了。

他們知道,而且用很輕松的語氣描述出來,仿佛那不是什麽大事,也許奴役他人在北方諸島确實算不上什麽。祭師都被處決了,這些毛皮商人告訴我,當然是要處決的,陌生的宗教就和巫術一樣危險。至于其他人,該打魚的繼續打魚,該耕作的繼續耕作,不過所有收成都要分一半給北方駐軍。

唯一阻止我在暴怒中把他們踢下船的,是最後、也是最重要的問題:你們為什麽到這裏來?北方諸島發生了什麽?

*末日*。毛皮商人說,“地面熔化了”,岩漿“像泉水一樣”噴湧而出,有些房子一瞬間被吞沒,根本來不及看清楚。到處都是黑煙和火,及膝的積雪飛快融化——幸虧如此,人們得以沿着暴露出來的平整石板路逃亡。逃出來的都是住在碼頭邊的人,或者那一刻恰好在船上的。他們先劃船到最近的島,發現那裏也遭遇了同樣的厄運。人們在布滿浮冰的內海過了一個驚惶不安的晚上,在黑夜之中,岩漿和烈火“像松垮垮的繩套一樣圍着內海”,繩套唯一的開口就是南面海域。

“我為你們的損失感到遺憾。”我說,我本可以停在這裏的,但我還是決定把心裏想的說出來,“既然你們這麽害怕魔法,在大島尋求庇護可能不會太順利。”

“我們不打算尋求庇護。”一個毛皮商人說,她應該是這群人裏最年長的,披散的灰白長發和熊皮大衣令她看起來就像一頭壯實的熊。再過兩天她會上岸找你,把接下來這段話對你重複一遍:“我們不會在大島停留,我們感謝你們的羊奶、魚和無酵面餅,不過我們會用毛皮和你們交換,不夠的部分能用礦石補上。不要留下任何‘北方商人接受了大島贈予’的書面記錄,請這麽寫:北方的毛皮商人在這裏和您談妥了交易,這是公平的交易,雙方都同意。”

你同意了,不過沒有要毛皮,用食物換走了船艙裏所有的礦石。毛皮商人說到做到,一天都沒有多等,立即啓程離開,我不知道他們打算去哪裏,沒有問,也不關心。

其他人留了下來,工匠,漁民,織布工,幼童。他們佐證了毛皮商人的敘述,并且添加了新的視角和細節,有人目擊了整個農場在火中塌陷,無法自抑地抽泣,說不出話。于是我不再問下去。

送了六七次羊奶之後,母親們終于決定和我說話,她們擔心很快會被趕走,想知道有沒有方法能得到準許到岸上生活。她們之中有漁民、銀匠和紡織工,她們很樂意工作。“至少,讓我們的孩子到島上去吧。”其中一位媽媽請求道,顯然把我當作了某種手握裁量權的信使,盡管我多次聲明我只是個境遇稍佳的難民。連你也幫不上什麽忙,僅僅是讓北方人一直停泊在漁場,議事會已經很不高興了,要是這個時候再提出讓他們到岸上來,你可能會成為有書面記錄以來任職時間最短的議事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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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此時我們仍在以戰争的邏輯思考,尚未明白,或者說,不能也不敢相信戰争其實已經結束了,再也沒有北方諸島,也沒有阿圖誇國王,你的海怪沒有等到正義的一箭就死去了,被狂怒大地吞沒。這裏很有必要說明我們不知道,我不希望後來的人們讀完我寫在這裏的一切,然後認為我們沉湎戰争。北方三王的宮殿在峽灣深處,很可能被填埋在垮塌的山體和翻湧岩漿之下。即使有目擊者活着逃出來,那他們也沒有到大島來。我從別人的游記裏讀過,宮殿有三個令人屏息的塔樓,分別容納三位君主和家眷。不知道阿圖誇在謀害另外兩個當權者之後是怎麽處理這三座塔樓的,空着?用忠誠的貴族填滿?還是反過來用不忠誠的貴族填滿,以便監視?他看着這些宏偉建築時會想起自己的罪行嗎?還是說他根本不在乎?

我想答案是後者。

最先獲準到岸上生活的是工匠們,尤其是那些懂得冶煉礦石的。于是十二個人,其中有五位母親,帶着九個孩子住進了露天集市旁邊的石頭房子,成為了我的鄰居。自然,村子裏的小孩被警告“不要靠近市集”,但孩子們當然不會聽。

第一天早上,灰白頭發的小孩和黑頭發的小孩在空曠的集市裏謹慎地互相打量,一群在房子前徘徊,另一群在樹林邊緣進進出出。很快,一個膽子大的黑發女孩加入了另一方的圈子,還沒到午餐時間,孩子們已經熱鬧地玩在了一起,發明了某種我看不懂的游戲,揮舞樹枝,互相追逐。他們顯然語言不通,但其實也不需要,孩子們比劃着,用炭塊在石牆上畫歪歪扭扭的船、小狗和星星,模仿對方的發音,哈哈大笑。

正是因為他們,我才找到了那首歌,那把比喻意義上的鑰匙。

那是工匠們獲準上岸的第八天,前一天下了雨,孩子們被關在室內一天,全都湧了出來,比平常還多。我在窗邊看從阿伽農那裏借的一本樂譜,并不真的指望能找到什麽線索,只是消磨時間。我有很多問題想問岩漿巨鯨,但我已經很久沒有做過關于火山的夢了,北方諸島遭遇不幸之後,我非常确定我至少會夢見一次鯨魚,這個想法令我難以入睡,在焦灼和擔憂之中輾轉,總是到快天亮的時候才勉強閉上眼睛。沒有夢的警告,我害怕大島會在某個深夜被新生的火山擊穿。樂譜上的符號漸漸在眼前變得模糊,我站起來,雙手拍了拍臉,裹緊毯子,看着在水坑之間蹦跳唱歌的小孩。

他們在唱同一首兒歌。詞不一樣,但曲調只有極微小的差異。這首歌我小時候也唱過,在伊坎島上,父母們用它來教孩子們數數,一條海豚跳過珊瑚礁,兩條海豚跳過大沙丘什麽的——海豚沒有理由跳過沙丘,大概是為了強行押韻。在大島上,這首歌的歌詞更合理一些,是一個完整的故事,水手早上出發,見到一塊礁石,兩只海鷗,如此類推,結束在傍晚的“十二顆蒼白星星”上。我呆站在那裏,反複咀嚼這個簡單的答案,幾乎忘記了呼吸。在窗外,北方諸島的幼童唱着另一套歌詞,雷鳥的羽毛,一根,兩根,三根。我突然沖出門外,把他們吓了一跳,全都停住了。跑進樹林之後,歌聲又在身後慢悠悠地響了起來。

回想起來你一定非常困惑,先是看見我毫無預警地沖進議事廳,然後自顧自開始講什麽兒歌和常用代詞。你抓住我的手,我們穿過一條短短的走廊,拐進安靜的側廳。你請我再說一次,慢一點。于是我說了,一點也沒有慢下來,聲音發着抖。

岩漿鯨魚要求的歌,應該就是那首通行于各個貿易島之間的兒歌,教孩子們數數的那一首。這首歌起源已經不可考,很可能來自某種古老的通用語,它被用于歌唱和講價的時候,大島也許僅僅是海底的一座年輕火山。這首歌在伊坎島上就叫“數數歌”,但在大多數其他島上,它沒有名字,就叫“那首歌”,或者,在不使用定冠詞的語言裏,簡單地稱作“歌”,如同某些宗教簡單地把典籍稱作“那本書”,“那些書”。阿伽農收藏的古老手稿,并非故作神秘,而是認為每個人都知道那首歌,不需要額外說明。

我拉着你的手,在空蕩蕩的側廳裏轉着圈跳起了笨拙的舞。我終于找到了拯救所有島嶼的方法,那一刻,我和你對此深信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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