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72-74頁

這本該是第七十五頁,前面寫好的三頁全都泡了水。原本打算壓平晾幹之後重新謄抄一遍。沒想到紙的狀況變得更糟糕了,幾乎無法閱讀。與其說謄抄,還不如說是眯着眼辨認遭受暴雨蹂躏的墨跡,憑記憶重寫一遍。

前天,繕寫室的玻璃在暴風雨之中塌了下來,幸好是在半夜,我不在那裏。更幸運的是手稿全都在木箱裏,只有當時正在寫的那三頁攤在寫字臺上,本來是打算等墨跡幹透再放進箱子,早知道就不等了。

繕寫室已經不能用了,我不打算清理碎玻璃和斷裂的木頭,畢竟短期內沒人會想念這個房間。我花了一個早上搬走櫃子裏的墨水,再用一個下午搬空書櫃,感興趣的搬進卧室,不感興趣的放到藏書室。這還不是全部工作,卧室并不适合寫作,窗戶在寫字臺的右邊,而我習慣用右手握筆。于是又一輪推、拉、搬和擡,床為寫字臺讓路,緊貼着房間另一邊的牆,寫字臺推到窗下,我重新把它布置得和繕寫室一樣:墨水,筆,寫完的紙在左邊晾幹,空白的紙整齊堆在右手邊。不及繕寫室舒适,但我也沒有別的選擇了。

以下是早前已經寫好的部分,簡化了一些段落,重新修飾了措辭,但不多。謝了,暴風雨,為我增加了兩天的重複勞作。

——

魔法,就其本質而言,難以捉摸。當它沒有按我們的預期運作時,我們也許感到失望,但并不太驚訝,內心深處并不真的相信掌管潮汐和太陽的力量願意屈尊服務我們。直到某天,某個時刻,某個幸運術士突然釋放這股不可預測的力量,就像意外挖斷防波堤,随之而來的巨浪提醒人們魔法不僅真實存在,而且足以淹沒田地,熄滅火山。等貪婪的國王、議事長和大主教聞訊而來,幻想駕馭這股力量的時候,它又消失了,用什麽儀式和咒語都叫不回來。

我決定借鑒藥劑師搜尋新處方的做法:試驗,修正,再試驗。

秋天時發生塌陷的高山牧場,後來徹底廢棄了,因為深坑每天都在悄悄變大,時常冒出氣味刺鼻的白煙,牧民聲稱靠近那裏的羊會發瘋,攻擊別的羊,繞圈狂奔,最後一頭栽進坑裏。他們沒有告訴你的是,入夜之後,熄滅火把,要是沒有明亮月光幹擾,就能看到坑底的微弱紅光,搏動着,時暗時亮,像個小小的心髒。牧民并不是故意隐瞞,他們是不知道,沒有人敢半夜去看那個陷坑,只有我去過。我躺在深坑邊緣,閉着眼睛,用阿伽農教我的方法冥想,等待夢,或者幻覺,兩樣我都歡迎。我也試過對坑底深處的火光唱歌,看它會不會自行熄滅。

沒有效果。在光禿禿的泥地上睡了兩晚之後,我在心裏劃掉了這個方法,換下一個。我從阿沙尤那裏“借來”了十四個學徒,加上我,手拉着手,正好圍繞深坑一圈。我領頭唱起數數歌,當然是用大島的語言,沒有任何一個學徒能說伊坎島方言。他們覺得這好笑極了,不太願意開口,相互打眼色,竊笑。我告訴他們這不是游戲,如果他們不希望在睡夢中被岩漿吞噬,那就認真對待這個實驗。他們被我吓住了,估計不是因為語氣多麽嚴厲,而是沒想到平時禮貌溫順的外島人會這樣教訓他們。我們重新開始,從水手目擊的第一塊礁石唱到傍晚的十二顆星星。深坑裏傳來一陣輕微的隆隆聲,我們都俯身去看,一股煙霧就在這時湧上來,我們四散奔逃,咳嗽着,用袖子擦淚。

“也許你們應該試試跳舞。”你說,當天稍晚,我把失敗的實驗告訴你之後。你聽起來像在開玩笑,但看起來又不像。議事廳的房間都有壁爐,這一間不僅被爐火烘得很暖,還到處都是蠟燭,你坐在最明亮的地方翻閱不知道什麽記錄,谷物收成,也許,很厚一本。我把軟墊全都拉到身邊,挪動蠟燭,直到我完全被舒适的陰影和羽毛墊所包圍。你察覺到沉默變得太長,擡頭看了我一眼。

“我不會跳舞。”我說。

“是嗎?”音調故意拉得很高,你有意揶揄的時候就會這樣,“我記得前幾天你跳得很好。”

要是我給你機會的話,直到這片海洋幹涸你都會拿這件事來開玩笑。所以我沒有回答,雙手搭在肚子上,閉上眼睛,擺出準備在這裏睡上一晚的樣子。很快,你過來了,吹熄了幾支蠟燭,拍打軟墊,在我旁邊躺下,肩膀貼着我的肩膀。

我聲明我不會在這裏待很久,半是說給你聽,半是說給自己聽。你回答你也一樣,只是休息一陣,而且,這些軟墊并不十分舒服,你才不願意整晚躺在這裏。我側過頭去看你,忍不住笑起來,你也露出微笑。我知道你在撒謊,你也明白我知道,我們好久沒玩這個游戲了,這并未削減它的樂趣。

最終我們誰都沒有離開。

午夜前後我醒來了,一大半蠟燭燃盡,爐火奄奄一息。我在昏暗之中怎麽也摸不到衣服,于是裹着你的長袍,向壁爐走去,途中踢到不知道什麽金屬物品,疼得倒抽了一口氣。裝木柴的藤籃是滿的,我把幹燥的木頭喂給爐火,讓凍僵的手指湊近虛弱的火焰。你在我背後的黑暗中出現,像只善于追蹤的叢林狼,一條手臂圈住我的腰,另一條勾住我的脖子,鼻尖擦過我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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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這個房間裏不是只有我們,你可能就丢掉一只眼睛了。”我說,用撥火的長鐵棍敲了敲熏黑的石頭。

“以為你走了。”

“不,只是冷。”

“以前島上沒這麽冷,最多只有三四個晚上需要生火。”

“多半是因為火山。”

你發出不置可否的哼聲,然後說:“你比我更适合穿這件長袍。”

“美學上,還是政治上?”

“各有一點。”

我對爐火微笑,不再說話。你收緊了手臂,下巴壓在我的肩膀上。我的手暖起來了,也許是因為火,或者你。

“對不起。”你忽然說道。

我轉過身去吻你,長袍落在地上。稍後我們就在上面做愛,比上一次更慢,但是更粗暴。你像是在發表聲明,每一次撞擊就是一個詞。之後我們誰都睡不着,互相摟抱着,躺在地上聊天。我枕着你的手臂,你枕着一個被污蔑為“不舒适”的羽毛墊。你說起你的父親,他也曾在同一個房間處理公務,戰争爆發前,一位議事長最大的困擾無非是貿易争端和詐騙犯,要是出現海盜,那一整年的談資就有了。這也是你一直以來對這個職位的想象:一個公正的仲裁人,巧妙地在搖晃的浮橋上保持平衡。

也許你還說了別的,但我不記得了。我記得我一直看着壁爐,聽着木柴的噼啪聲,很快意識到身後也傳來了同樣的聲音,我坐起來,回頭,一株燃燒的樹矗立在那裏,葉子在火中卷曲變焦,灰燼漫天飄散,新的葉子又長了出來,再次冒出火焰,變成薄薄一片焦炭,碎裂,飛散,讓位給新的犧牲品。

滾滾熱浪從樹的方向撲來,我脫掉袍子,赤身裸體走向烈焰中的樹。這是一片森林,我意識到,燃燒的灌木、藤蔓和樹連成一片。堆積的灰燼起先只到腳踝,等我跋涉到最大的那棵樹下,已經深及大腿。

我等着。

有什麽東西在焚燒的樹叢裏移動,一抹流動的紅光,一頭岩漿組成的熊,輕盈地踏過灰燼,巨大的爪子沒有留下絲毫痕跡。它停在我面前,四肢着地,但仍然比我高。熊的眼睛是一個黑色石球,包裹在跳動的火焰之中。

*我找到了歌*。我說,又或者,我這麽想,在夢裏,想法和言語界限不清。

熊低下頭,湊近我的臉,岩漿從它的鼻尖滴落。*你必須唱*,它回答,不是用聲音,而是用穿過森林的熱風。

*我唱了,似乎沒有用。用什麽儀式?你要供品嗎?*

*你知道儀式*。裹着灰燼的風撥弄着火的樹葉,它們顫抖着,簌簌掉落,*你唱歌,你們唱歌,唱歌。唱歌*。

*需要多少人?*

*很多聲音,不同的聲音。*

*你為什麽不直接回答我的問題?如果你就是火山神,你不能阻止噴發嗎?*

岩漿巨熊發出低吼,森林某處,一棵小樹連同藤蔓在火中倒下,把塵埃抛向空中。我下意識地後退,忘記了自己的腿深陷在灰燼裏,摔倒了,在熱灰裏掙紮了好一會。熊繞着我轉圈,最後趴下來,視線和我的眼睛平齊。

*我不是火山*。它說,風嗚嗚作響。

*那你是什麽?*

*我是你,我是你們,過去的,以後的,你,你們。我是記憶。*

*我不明白。*

*不需要明白。唱歌,你,你們,很多聲音。快,你,你們,時間不多。*

熊用一只前爪碰了碰我的手臂,皮膚在岩漿燒灼下變黑,散發出一股難聞的焦味。我喘着氣驚醒,壁爐裏蹦出來的火星灼傷了我的左手臂,還有些蹦到長袍上,燒出針眼大小的洞。我趕快把袍子卷了起來。你也醒來了,看了看爐火,又看了看我。

“起來,穿上衣服,我們要去找阿沙尤。”

“現在?”

“現在。”

于是,在日出前的黑暗裏,四個人站在了高山牧場的深坑邊緣。我,你,阿沙尤,術士阿伽農。每個人都打着寒戰,吸着鼻子,一點也不像詩歌裏的英雄。我們手拉着手,用四種語言唱那首古老兒歌,我用我的母語,你用你的,藥劑師用叢林群島方言,術士用雙子島南島方言。歌聲消失之後很久,除了風和海浪,沒有別的動靜。然後,一陣震顫從地底傳來,如此輕微,就像一聲嘆息,坑底的暗淡火光消失了。

漫長的沉默。然後阿伽農問我接下來打算做什麽。

接下來,我說,我們要去馴服火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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