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75-77頁

這片海洋上最大的火山,就是伊坎島一代又一代人朝拜的神明。就像其他許多古老而龐大的存在,火山沒有名字,同時有許多名字。我們就叫它“火山”,就那座,沒有別的火山值得提起。北方人稱之為“南方壁壘”,從他們的角度看來,伊坎島确實足夠“南方”,火山為水手設置的障礙也如同堅壁。對叢林群島人而言,那是“北方黑影”。大島商人最為直接,叫它“大火山”,這是簡明的實話,它的顯著特征就是尺寸。每逢葬禮,祭師們僅是爬山就要耗費一天。來往的商船要是駛進火山的影子裏,感覺就像整個天空被它吞噬,高懸的漆黑岩石仿佛随時會倒下,把船砸進海底。

在我原本的設想之中,事情很簡單。我們應該動用所有的船,在海上把火山包圍起來,用人們目前知曉的所有語言把歌唱一遍,等魔法施展它的……魔法。這個設想遭受的第一次打擊來自村民,他們之中的絕大多數認為我在開玩笑,即使聽了北方難民的敘述,也不願意相信大島會遭遇同樣的厄運,顯然,神罰降臨北方諸島,因為他們作惡多端,和大島居民有什麽關系呢?少部分人相信危險是有的,但并不嚴重,哪裏值得召集那麽多船,演一場如此大的戲。

第二次打擊來自議事會,毫不意外。沒有人對我的提議感興趣,更沒有人覺得情況緊急,連阿沙尤也不這麽覺得。牧場的深坑不再冒煙,議事代表們把這視作危機已經解決的證據,出于懶惰,出于厭煩,又或者出于推進其他議程的需求。他們更想要複仇,熱切讨論着把船隊派往北方,“觀察情況”,“趁這個機會逼阿圖誇國王談判”,這時候他們又不覺得調動戰船有什麽麻煩了。聽着這些讨論,我都幾乎要覺得北方諸島僅僅是遇到了一些不便,而不是整個被岩漿吞沒了。

*你們在北方什麽都不會找到*。我告訴議事會,*阿圖誇國王恐怕也已經不在人世。北方已經不再是最大的威脅了,我們需要擔心的是火山*。

人們互相打眼色,撇嘴,發出輕蔑的哼聲。如果你不在場,我猜他們會哄然大笑,然後把我趕出門外。

“你親眼看到阿圖誇國王去世嗎,伊坎島的裴加南?”一位議事代表挖出一個我不得不跳的陷阱。

“我沒有,但是——”

“沒有什麽但是。沒看見就是沒看見,不知道就是不知道。這就是為什麽大島應該派出船隊去确認。”那位辮子裏綁着黃色緞帶的牧民站了起來,抛出他真正想講的提議,“事實上,我們應該抓住這個機會直搗北方人的港口——這不是我自己想出來的主意,你們應該還記得,這是議事長自己提出的,當他還是個年輕商人的時候。”

這很聰明,讓你很難表示反對。你顯然不太高興,但又不願意表現出來,于是挂着一種類似憂慮的表情,盯着桌子上的航海圖。牧民代表坐了回去,我也盯着航海圖,避免和你對視,我不希望人們有借口說我影響了你的決定。

然後你說話了,慢慢地,每個詞都很清晰,這不是讨論的語氣,是方便文書原話抄錄的語氣。是的,你同意派艦隊前往北方,偵察用的快船在最前面,而且這一次你将會登上偵察船隊,而不是旗艦,你将會是第一個親眼看見北方諸島災後境況的人,然後你才會決定下一步的行動。

“與此同時。”你略略提高了聲音,我不由得擡頭去看你,“伊坎島的裴加南将會以我的名義前往南方群島,請求酋長的協助。等艦隊從北方返回,我們會稍微繞路,和南方船隊在火山帶會合,如果有爆發跡象,我們會舉行巫術儀式熄滅它。如果沒有危險,我們會前往伊坎島,驅逐那裏的北方占領者。如果在座各位有不同的意見,現在就該提出。”

你沒說出口的是,一旦出海,擅自改變航向的船只将會被當場擊沉。

漁民和牧民們湊到一起,悄聲商議,先後表示同意。他們肯定會同意的,你給出了他們最想要的東西,附加的條件并沒有為他們帶來任何明顯損失。賣野豬肉的獵人經常用這種講價方法:上好的部位必須“附贈”一段脊骨或者豬心,如果不想要“贈品”,那就略微加價。大多數買家會帶走骨頭,盡管他們最終會把難以處理的脊骨和內髒扔掉,但在幾塊“免費”的骨頭和支付額外的錢之間,人們總會選擇前者。我和我的“巫術”就是這場交易裏的野豬脊骨。

船隊出海在任何一個島上都是人人參與的大事,遠洋航行更是如此。船只需要逐一檢修,大量食物需要提前準備,曬幹,捆成便于攜帶和儲存的小方塊。巫醫制作護身符,各種宗教領袖舉行這種或那種儀式,祈求好風向,祝福水手帶來的武器。所有這一切,快的話要二三十天,慢的話逼近四十。我們當時恰好在冬天和春天之間的漫長空隙裏,谷物庫存不多,腌魚也差不多吃完了,只好額外花時間派人到南部海域打魚,現場熏制。

我倒是不需要太多準備。我有海豚,能比任何船更快到達南方群島。為了不給漁民們額外的負擔,我只打包了一些無酵面餅和幹果,作為去程的食物。叢林肯定能為我提供回程所需。其餘大部分時間我都和你在一起,不是在港口,就是在旁觀鐵匠打造武器。那段時間你時常睡在露天集市旁的石頭房子裏,因為它離港口更近。我們都太累了,連話都沒來得及多說幾句,就擠在床上睡了過去。

我們最後一次一起吃晚飯的時候,你提起了伊坎島。你從來沒有去過我的母島,對火山和火山上的神廟感到好奇。到這裏你突然停了下來,也許是不希望我記起我那些屍骨已寒的祭師朋友。我假裝沒有留意,給你描述神廟的水池,水池裏面的火山玻璃,冷風飕飕的藏書室。盡管我已經不再信火山神,但我希望接下來的幾年裏會有新的雙胞胎出生,新的祭師,在前人的灰燼裏重新搭建一個新的教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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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會再回到你的母島,我會和你一起去,我保證。”

人們之間的承諾!一些憤世嫉俗的詩人認為,承諾就像晴朗夏夜出現在地平線上的幽靈火光,美,神秘,無法觸碰。但我覺得不能随意貶損,這是個運氣問題,有人就此消失在海上風暴裏,但也有人能追着火光到達新的島嶼。水手們必須保有成為後者的希望,否則這片海洋上就再也沒人願意遠航了。

你的船隊先出發。靈巧的偵察小船很快就看不見了,戰船跟在後面,圍成松散的圓圈,保護着更慢的運兵船。我離開碼頭,提着一桶切好的鮮魚,缰繩搭在肩膀上,準備去喂海豚。那天我打算把它們叫到水淺的沙灘去,清點數目,和它們玩一會,挑選适合短途航程的,等海豚吃飽了就出發。

但接下來的事情是這樣的:

一個村民出現在沙灘上,我并沒有多加注意,任何人都可以到沙灘去,這不奇怪。奇怪的是第二個,第三個,很快六七個人聚集在我身後。我回頭看了他們一眼,瞥見了他們手裏的魚叉和繩子,馬上得出了不祥的結論。

我把手指放進嘴裏,吹出了“快跑”的命令,海豚們随即抛棄吃了一半的魚,沖向外海。一根魚叉嗖地落在我腳邊,差點刺穿海豚的尾鳍,幸好它躲開了,一甩尾巴,消失不見,要是我也能做同樣的事就好了。我試圖逃往碼頭,但他們很快把我抓住了,捆起來,蒙上眼睛,推着我往樹林裏走,我想應該是樹林,地勢緩緩往上,而且我能聞到濕葉子的氣味,一路上都能聽見鳥叫聲。我問“為什麽”,沒有人理會。我接着說,*如果你們想除掉我,還不如把我放逐到海上,至少處理屍體容易一些*。有人用布團把我的嘴堵上了。

這是早有預謀的。這些人——我至今不知道他們是誰,聽命于哪個或哪些議事代表——不知道什麽時候在森林深處搭好了一個臨時監牢,準确來說是一個地洞,用木栅堵住開口。他們把我推進去,一塊黑布蓋到木栅上,腳步聲遠去,沒有光,也沒有人聲。

我花了好久才弄掉嘴裏的布團,用更長的時間借助一小塊突出的石頭蹭掉蒙着眼睛的布條。可惜那塊石頭不夠尖銳,割不斷綁着手腕的繩子。我往上跳了幾次,都碰不到木栅,決定保存體力,貼着洞壁坐下來。我的囚禁者選了一個好時機,你不在,術士不在,阿沙尤也不在,剩下的人也不會質疑為什麽議事長的外島情人不見了,他們只會認為我遵照你的指令去了南方群島。等艦隊回來,我很可能已經在海底某處腐爛,喂養着小蟹和盲鳗。

我必須盡快逃跑,不單單是離開這個地洞,是這個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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