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78-80頁

我一整晚都沒有睡,根本沒有倦意,恐懼令我極其清醒,害怕半夜有人來割了我的喉嚨,或者做更糟的事。黑布縫隙裏漏出陽光之後,我嘗試呼救,側耳傾聽外面的聲音,不過除了鳥鳴和微弱的蟲鳴,什麽都沒有。

這是森林裏的哪個角落?也許是泉眼往東的某處,離我和阿伽農曾經采過蘑菇的地方不遠。因為我的囚禁者押着我走上了一小段斜坡,而且途中某處響起了小綠鹧鸪的聒噪,這些叫聲粗砺的草綠色小鳥只在一個地方過冬,就是泉眼周圍的茂密樹叢。要是天氣很冷,會有人來這邊砍柴,但春天已經很近,很難想象誰還會跋涉到這裏來。

我用布條包住手指,慢慢把那塊突出的石頭從泥土裏摳了出來。它比我想象中大,如有必要,可以用作武器。我用它繼續挖開泥土,尋找更尖銳的石塊,不過只找到了草根,草根和更多的草根。

下午的某個時候我睡了過去,背靠洞壁,緊抓着石塊,一聽見腳步聲就驚醒了。黑布被掀開一角,繩子吊下來一個裝着淡水的木桶,水裏漂浮着幾塊果幹。我還沒來得及說話,繩子被割斷了,布鋪回原處,腳步聲遠去,聽起來是兩個人。

如果這些人并不尋求用長矛把我刺成蜂窩,那他們想要什麽?也許打算讓活着的我當衆供認我沒有犯過的罪行,也許用來要挾你。也可能是綁架犯本來計劃好了謀殺,但最後一刻失去了勇氣,吵起架來,一時不知道該怎麽處理我。我吃掉了一個泡得發脹的幹果,沒有喝水,不知道下一次送食物是什麽時候,淡水必須存起來。

第二天我換了一個地方繼續挖土,更多的草根,還有一些貝殼殘片,很脆,一按就碎了。我吃了第二塊幹果,喝了兩口水,再往深處挖。臨近傍晚下起了小雨,就在我考慮暫停的時候,有什麽鋒利的東西刮到我的手指,一塊陶片,也許曾是水罐的一部分,不知道多少年前的某個陌生人失手打碎罐子,恰好裂出這塊邊緣鋒利的碎片。我把它掏出來,夾在膝蓋之間,磨斷了捆着手腕的繩子。

我馬上嘗試往上爬。用陶片和石頭挖出小小的凹陷,足夠手指和前腳掌借力即可。然而雨勢一直變大,水像瀑布一樣淌下來,泥土像融化了一樣,滑溜溜的,根本抓不住。積水很快沒過小腿,我只好站着,祈禱雨停,就算有任何神靈聽見了,哪一個都沒有回應。

過了一夜,積水變成黏稠的泥漿,慢慢變幹,發硬,為我的狹小泥土囚室增添了一層新地板。水桶裝滿了,于是我允許自己多喝幾口。幹果只剩下五顆,其中三顆是指甲大小的樹莓。我蜷縮起來睡着了,打算第二天再嘗試攀爬。

清早,有人來查看我是否還活着,黑布被掀開一角,幾個聲音低聲争吵。我沖他們喊叫:抗議,求情,詛咒,唾罵。上面丢下來幾塊無酵面餅,随後只有沉默。我以為他們走了,坐了下來,盯着布片縫隙露出的一小片天空發呆。過了一會,腳步聲又出現了,有人喊叫起來,我聽見打鬥的聲音,拳頭落在皮肉上,什麽人摔倒了,輕微的金屬撞擊聲。黑布突然被掀開了,我在陽光裏眯起眼睛,什麽也看不清楚。

兩張極為相似的臉俯視着我,一對雙胞胎。他們看起來和我記憶中不太一樣了,從衣服到辮子,完全是兩個大島人,不過頭發是伊坎島人的淺棕色。海馬和比目魚,我突然記起了他們的名字,那兩個和我一起逃出母島的祭師學徒。等一等,他們說,用我的母語,我們馬上就把你救上來。

木栅被拖走了,我攀着繩子爬回地面,真的是爬,在草叢裏蜷縮起來。如果不是雙胞胎把我拉起來,我會一直躺在原地啜泣。海馬和比目魚合力把兩個昏迷不醒的綁架犯推進地洞,扶着我走進樹林。

簡單來說,是海豚救了我。雙胞胎從昨天開始留意到它們聚集在碼頭周圍讨吃,撞翻水手,跳起來吓唬游泳的小孩。比目魚吹着口哨把它們驅離碼頭,順便數了數總共有多少條,這才察覺到有什麽不對勁。我們從伊坎島帶來了二十七條海豚,在碼頭周圍游蕩的也是二十七條海豚。如果我按計劃到南方群島去了,怎麽可能一條海豚也不帶?

“還有,我們發現你的船還拴在原處。”海馬補充道。

不是我的船,是圖法的。我想澄清,覺得沒有必要,又閉上了嘴,讓雙胞胎繼續說下去。他們在我喂海豚的沙灘上發現了木桶和裏面發臭的魚,在附近找了一圈,甚至鑽進了樹林,在灌木叢裏尋找我的屍體。後來他們留意到兩個漁民提着繩子走進同一片樹林,“看起來肯定不是砍柴,”比目魚說,“天氣都暖了,而且他們沒帶斧頭。”

現在怎麽辦?我問,我們回到村子裏去?把這件事告訴議事會?

雙胞胎對視了一眼,然後一起看着我。不,我們當然不會再回到村子裏去了,我們甚至不會在這個島上多待一天。奇妙的巧合,來的時候,他們哭着問我“還能去哪裏”,走的時候,問這個問題的變成了我。不過我其實知道我要去哪裏,等我從饑餓和殘餘的恐懼裏恢複過來,就會發現答案一直在腦海裏晃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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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取走了我的船,或者說你的船,我們的船,随便了。雙胞胎跳上了一艘信使用的輕快小船。我們分了海豚,我十五條,他們十二條。我原本以為他們會和我一起去南方,但他們決心返回伊坎島,不管上面還有沒有北方入侵者。我們在海灘上道別,他們去往西北,往家。而我的船頭朝着正南方。

我不知道雙胞胎是否安全到達,也無從獲知他們在島上遇到了什麽,假如你在回程中路過伊坎島,也許你能告訴我。

——

你也許會認為我應該去追趕你。但艦隊比我早出發好幾天,你想必明白即使有海豚,我的食物和淡水也不足以支撐這段航程。就算我追上了你,我應該做什麽,哭訴?尋求安慰?要求你在海上舉行審判?

我有更緊迫的事情要擔心。

如果大島人不願意幫忙,也許南方人會。人們或多或少把叢林裏的部落視作野人,部分因為詩歌渲染,部分因為形形色色的宗教,部分因為人們與動物的親密關系。但我認為主要原因是很少有人離開繁忙港口,深入雨林拜訪那些普通地生活着的人們,那些不會三四門語言的,不經商的,不在意島外世界的。人們會發現島和島之間的差別其實沒有那麽大,那些熱衷取笑他人“野蠻”的,往往更野蠻。

叢林群島設置了某種哨兵,不一定是人,也許南方人的鹦鹉除了唱歌之外還有別的作用?無論如何,我深夜抵達時,沙灘上已經有一個火把和幾個手持長矛的士兵在等着。發現我擡頭環顧,尋找瞭望臺,其中一個士兵笑了,不過沒有說話。我告訴他們我從哪裏來,要求見酋長,哪一個酋長都可以,士兵們回答無論見哪一個酋長都要等到第二天。

他們帶我走進森林,沒有踏上吊橋,直接走在地面上,巨樹在一片漆黑之中矗立,根本不像樹,更像海底火山噴發形成的石柱。途中我聞到溫暖潮濕的礦物氣味,溫泉一定很近,這股水汽轉了一個彎之後就消失了。我們來到一處林中空地,那裏散落着帳篷,幾根開着白花的瘦弱藤蔓搭在帳篷之間,發光的白色蜜蜂似乎抱有戒心,零零星星落在花瓣上,并不能提供照明,反而把陰影襯得更深了。士兵們讓我自己找個睡覺的地方,轉身離開,還沒走出營地就已經被黑暗吞噬。

顯然,北方群島難民并不只有登陸大島的那些,一部分直接來到了南方,也許是希望離母島越遠越好。天亮之後有人來派發食物和幹淨衣物,我猜他們是巫醫,或者某個教派的神職人員,在南方群島上,這兩者之間的差別不很大。我攔住了其中一位,申明我是從大島來的信使,問他要去哪裏才能觐見酋長。

“你看起來不像大島人。”那個抱着一疊鬥篷的男人說。

*伊坎島是我的母島*,我簡潔回答,*有點複雜,也許現在不是講故事的好時候,總之,我需要見酋長,這很緊急*。

“具體是什麽那麽緊急?”

*關于火山*。我說。

他打量着我,眼睛從下往上掃了一遍。我看起來肯定不怎麽樣,浸透衣服的泥漿已經板結,手和頭發也都是泥,幸好我從來沒有留長發。

“伊坎島也發生噴發了?”

還沒有,我希望永遠也不會有。我也許知道該怎麽阻止降臨在北方群島的那種災難,但我需要幫助,很多,很多幫助。

“你需要見的不是酋長,是巫醫。”對方說,把懷裏的鬥篷放到草墊上,“跟我來,伊坎島人。對了,告訴我,你們真的會馴養海豚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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